第 85 部分(1/1)

我正欲回敬,眼见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知道如许多的恰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似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当心你唯一的儿子。”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多谢皇后关怀。”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缓步移入后殿。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的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色,仿佛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我扶着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琥珀样的花j轻盈下垂绽出飞翔的金蝶似的花朵,俨然可爱。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蝴蝶了。这花倒开的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这花本在湿热的地方才开得好,如今竟长得这样茂盛,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诉花房的师傅,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叫他过来好好赏赐。”

槿汐即刻去寻,却过了好些功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师傅来领赏,怎的好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工夫。”

何师傅忙陪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搁,当真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来,“容选侍极爱芍药,如今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一日三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几盆不好,巴巴的说了奴才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他难掩惊讶之色,“也不知荣选侍发的什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却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

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心头像是被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慕容世兰!那个亮烈冷狠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一旁浣碧见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什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接着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何师傅忙不迭的去了,我轻轻沉吟,“细细想来,容选侍跋扈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个人。”

槿汐道:“奴婢看过她的履历,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后来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又因着伶俐又能断些文字,贞贵嫔颇赏识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么在进浣衣局之前呢?”

槿汐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会意,“奴婢会好好打听。”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脚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素手轻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蓬松的发迹,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不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鲜。”

浣碧略略发窘,旋即笑道:“昨日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她脸上微微泛起潮红的羞涩,“何况小姐赠的花,应该别在胸口才郑重。”说罢摘下衣襟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触,更生几分凄凉。我与浣碧,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良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叹息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却听得身后婉转一声:“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想必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我转身,臂上r黄团纱绣鹅黄盛方月季坠珠披帛被风轻轻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懂得参禅,只是见花叶凋零,不觉红尘如梦,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然而红尘梦醉永不醒来,也很自得其乐。最痛苦者莫若如遗世独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着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瓣,“如若这样也便好了,堕入红尘是非良多,往往谗言惑己幻想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贞贵嫔修肩细腰,真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悠悠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请说。”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记忆的碎片连接成昔日深宫婀娜娇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上的一轮明月了。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对皇上的情意很像我从前。”

她微微沉吟,蓦然一笑:“从前?那么如今呢?难道娘娘重回紫奥城不只是为了皇上么?”

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只当年爱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育子女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我伫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爱护子女的私心,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无止尽的欲望和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那么娘娘有无欲求?”

太y池波上风烟蔼蔼,映着芦笛瑟瑟,连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我坦然注目于她,“有。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愈简单,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僵硬弧度。她脸上有难掩的异样潮红,胸口气息不定,于是谦谦告退。

不过几日,玉照宫传来消息,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渐卧床不起。她这一病缠绵许多日,无力照顾予沛,如此一日里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照料。

第七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露从今夜白,秋日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r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别有一股温馨的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留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春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

“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日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萝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盆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

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然湿润的笔尖在l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风姿。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下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于开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

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色。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么醒了?”

一缕青丝被他柔软地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春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情愿如此长睡四郎身侧,宁愿不醒。”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

我笑意嫣然地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复式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性,素日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性也不打紧。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性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样,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春,朕觉得婪春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

“饱婪春色,丰容有余。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欲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他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侧脸,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为难。”

我笑言:“四郎大可说一说,嬛嬛虽然未必能为四郎解忧,可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略略思量,开口道:“朕着人接你两位妹妹进宫陪伴你,可还好么?”

“多谢四郎,妹妹们在宫里住得很习惯,有她们陪伴,臣妾宽心许多。”乌黑的发丝垂在肩上有柔软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与他成双的倒影,“听妹妹说爹娘也会进京长住,不知是否已经启程?自臣妾进宫,已多年不见双亲了。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胡昭仪,晋康翁主能常常进宫探望,一聚天伦。”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声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怀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声。他道:“祺嫔的兄长管溪与管路一力反对,祥嫔的父兄也不赞成,上谏道你父亲本是远谪的罪臣,若因你的荣宠而入宫,恐怕天下都要非议朕任人唯亲,因宠失正了。”

当年平定汝南王,玄凌所立的四位新贵人母家皆为朝中新贵,时至今日,瑞嫔母家洛氏早已一败涂地,其余三位中福嫔母家黎氏逐渐式微,唯有祥嫔母家倪氏与祺嫔母家管氏颇有权势。

手轻轻一抖,盏中水纹的荡叠破碎了我与他成双的影像,我勉强笑道:“皇上很在意他们的谏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发,“不是因为谏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宫之时大臣已有诸多非议,若再生事端,不仅对你名誉有损。”他的目光有些深远,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于涵儿的将来也会不利。”

我隐约明白他语中深意,心中感触万千,“予涵还小,还有予沛呢。”

他点头,手上加了几分力,“是还小。朕也还不老,对于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错,只是前朝也须得安稳,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与慕容家之变。”我转首看他,“其实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当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须有的嫌疑,皇上为予涵的将来考虑,也不能让他的外家永远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虑重查当年之事。”

玄凌紧闭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我仔细看他,眼角细细的皱纹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凛冽而清晰的唇纹。烛火“噗”地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音也那么轻,“祺嫔在宫中并无大错,管氏一族也暂时无隙可查,贸然翻查当年之事只会让朝政动荡不安。”

那么,只能让臣妾的父兄永远承受这不白之冤么?我很想激烈的问一问,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平静的一句,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凌便传旨六宫,进荣赤芍为正七品余容娘子。嫔妃们循礼本要去贺一贺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宫中妃嫔大抵出身世家,皆不愿去奉承。连着几日雨雪霏霏,地湿难行,便正好借了这个由头不去。又因着时气天寒的缘故端妃与太后都旧疾发作,贞贵嫔卧病,连着睦嫔出门滑到摔伤,皇后便嘱咐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宫中避寒。

出门不便,外头又y寒潮湿,人人整日待在宫中亦是无趣,眉庄月份渐大,为着保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亦索性在宫中日日陪着灵犀与予涵,弄儿为乐。

这日午后,我才用过午膳,外头铅云低垂,y暗余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听得久了,绵绵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玉帘低垂,百合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仿佛软纱迤逦,又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我困意渐起,怀抱剔丝珐琅手炉只望着那香气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眼前绿意一闪,却见浣碧欢步进来,搓着手连连呵气道:“这鬼天气,又冷又湿,人都要难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仪殿诸女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用槿汐的话说“便是大半个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色,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头发用点翠c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取过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涩的眼睛,捶着肩膀道:“天天躺着也酸得很,还是坐着罢了。”

浣碧满面春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咱们天寒无趣,外头可热闹呢。”

我掰着指甲低笑道:“什么有趣的事,且说来听听。”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无聊赖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是穆贵人她们几个罢了。”

“小姐说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贵人叫人抬了一箩筐湿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湿炭是潮透了的。虽点火生了起来,却更熏得满殿都是黑烟,可把安陵容折腾个半死。”浣碧说得绘声绘色,耳上一对红翡滴珠耳环如要飞舞起来。

我蔑然一笑:“穆贵人从前不过是撒泼厉害,怎么如今也耍尽了这细作手段?”

浣碧不无快意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手段原是华妃在时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们故技重施倒也不错!”

“那么安陵容竟一声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厌声道:“她身边的宝鹃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个剪秋训斥了两句,她们才散了。”

浣碧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惜与哀伤交错的快意,切齿道:“槿汐负责管束宫女,便道伺候长杨宫的宫女不当心不能护主,也责罚了穆贵人的随身侍女,指责她们挑唆小主只不过是借皇后的由头罢了。更要紧的是,槿汐认出守卫长杨宫的侍卫宋嵌便是那日”她语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惨死。”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响,我冷冷道:“死了没有?”

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

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日,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色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春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日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

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日日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般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经封妃。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日我也舞过。只可惜我如今刚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色,“娘娘可要如何应对?”

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蹁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泰,没有七八年工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

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日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熬汤洗涤可解麝香y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

“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y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y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晖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福,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第八章 惊鸿婉转掌中轻

时光缓缓前移,虽然穆贵人偶尔耐不住性子依旧去景春殿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初理六宫因而事事力求谨慎小心,又兼新年将至,手中事宜千头万绪,每每与端敬二妃一起商议,且要照顾一双新生儿女,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宫中陪伴玄凌最多的便是胡昭仪、眉庄与滟贵人,次则为周荣华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也能偷闲几日,素日也叫赵荣华前去伴驾,因而赵荣华虽然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日心肠,服侍的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腊月二十五那日皇后叫进了赵氏为婕妤,我亦顺水推舟请旨进荣华周佩为婕妤,德仪刘令娴因护持贞贵嫔生育有功,也进为正四品荣华。如此,周佩往来柔仪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凌喜欢。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设在重华殿,宫中素喜热闹,更兼新添了两位皇子,所以愈加c办的花团锦簇,极尽铺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戏自不必说,角抵戏、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各种杂技幻术引得素日养在深宫的嫔妃宫女们欢笑不迭,至黄昏时分,俳优调琴吹笙,乐姬闻歌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外头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旧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凌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灯艳红灯火下折s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华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酒过三巡,我微带绯红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啜饮着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正在与赵婕妤说话的皇上身上。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皇后一袭深青色挖云鹅黄片金翟服华衣,难掩女子迟暮而无宠的寥落,亦透出几分深深的沉静稳妥。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重叠叠的绯红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灯光下花朵一层层的渲染开绚丽的浓彩,连她的笑容亦愈加迷离起来。

殿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纵横。玄凌正与岐山王把盏言欢,岐山王素无所好,唯喜豢养美貌姬妾,今日同来的一位侧妃极尽妍丽,青春貌美。左侧席后玄清自与玄汾闲话聊天,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恰好为他的一袭青裘暖衣做了陪衬。

酒在喉头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凌身边,遥遥对上他偶然投注的关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头去。殿中供着红梅被暖气烘得香气愈加沉醉,有瞬间的怔忡,忆起萧闲馆中的绿梅,一别经年,不知是否花开依旧。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拥有,也能叫人在余生里自苦涩的心底念出一丝甘味。

我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缓缓行至大殿门前,凝望片刻,转首宁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头的景致可不错呢。”

胡昭仪明眸善睐,斟酒递至玄凌唇边,红唇微润盈盈娇笑:“表哥,我好怕外头冷。”胡昭仪本身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妆容精心描画过,愈加显得斜眉入鬓,发如远山,比之皇后的清冷华贵更多了娇美俏丽。

皇后低头饮了一口酒,将剩余半杯缓缓倒在地上,回望玄凌的目光隐隐有了一丝泪意,徐徐轻叹:“冬雪依旧,不知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否艳丽依旧!”

玄凌本欲应允胡昭仪,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洁白雪花,悄然不见,神色倏然寂寂。

仰顺仪失宠有些日子了,正欲寻机巴结玄凌而不得,又兼着寻衅陵容玄凌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胆子含笑上来道:“倚梅园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外头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来,龙体要紧。”她端过一杯酒,奉于玄凌面前,体贴道:“请皇上满饮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凌听她说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园中的梅花不好?”

仰顺仪不知所以,只得赔笑道:“臣妾觉得梅花连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还不如水仙花形似兰花更美些。”

玄凌接过她手中酒杯,手掌徒地一翻,将满满一盏葡萄酒皆泼在了仰顺仪面上,她从发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湿发绞在她吓得发白的面颊上,狼狈不堪。陡然生此变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得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我不经意地触碰上胡昭仪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顺仪尚不知所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凌的袍角叩头不已,玄凌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重华殿里听来没有一丝温度和情味,“仰氏大不敬,废去位份,着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贵人与仰顺仪交好,见她骤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顺仪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还望皇上宽恕顺仪。”

玄凌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你还叫她顺仪么?”

穆贵人一惊,面上血色减去,勉强笑道:“臣妾不敢,姐姐虽有错,也还请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顾念吧。”

玄凌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从吓得瘫软的仰氏面上滑过,“也罢。若此贱婢能在盛夏种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够种得?仰氏一听此话,已知不可挽回,当即晕了过去,被人拖出了重华殿。

我冷眼看着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黯然叹息,今日的她便似当年的我一般无知,心中不忍,当下悄悄嘱咐槿汐,“照顾她些,别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对此变故恍如不见,虽然依旧含着端庄的笑意,然而语中凄然之声顿显,“当日皇上与姐姐亲手种下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今时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凌默默颔首,起身行至皇后身边,牵过她的手道:“走吧。”她停一停,看向皇后身边的剪秋,“皇后手这样冷,你去取件大氅来。”剪秋手脚轻快将一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玄凌温和道:“天气这样冷,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无限动情,“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与皇后并肩出去,行了两步蓦然向我招手,柔声感叹道:“倚梅园是朕与嬛嬛初见之地,伊人已逝,你却还在眼前,一同去吧。”说罢亦牵过我的手。

胡昭仪眸中一闪,已然笑道:“倚梅园的梅花是皇上与先皇后同植的,想来世间再无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风采。”

玄凌颔首道:“难得你有心。”于是宫人随行,浩浩荡荡一同踏雪往倚梅园去。

雪地湿滑难行,众人亦不坐轿,嫔妃们皆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有湿,十分难受,却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俱是又冻又累,唯玄凌与皇后兴致勃勃,依旧神采不改。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红白二色梅花开得极繁盛,暗香浮动扑面而来。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与殷红欲燃的红梅相互辉映,更在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风姿。

往日热闹繁华的紫奥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静穆,唯闻风中梅枝上积雪簌簌碎落之声。

玄凌轻轻喟然一句,含情望着我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当日朕与你也是结缘于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还记得。”

他还记得,我又何曾忘怀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制住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纹丝未动。若时光能倒流,我情愿从未踏足此地,从未认识眼前之人,宁愿是棠梨宫中永远称病无宠的小小贵人。如此耗尽一生,亦远胜于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扬,迎风吟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凌,“皇上可还记得,姐姐刚入宫时常常吟诵崔道荣的这首《梅花》。”

我愕然,原来连这最初的一点温馨记忆,都是这样不堪的里子。然而也不过一瞬,已然自嘲轻笑,我在玄凌心中原不过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又何须事事计较?于是目光眷眷看着玄凌,“原来纯元皇后亦与臣妾一般欣赏梅花孤洁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过那几日罢了,柔则刚入宫,一切生疏难免忧心。其实她生性纯真,并无那许多忧思情怀。”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才要说话,隐隐听得悠扬清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东片梅花丛中有一女子着柔嫩的鹅黄色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色攒金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金光烁烁的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挽起的青丝,逶迤夜空里如明月一般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与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摆,又随着奏乐旋律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仿佛红花与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寒夜里,更显轻薄罗衣下纤纤娇躯散发出的浓郁芳香冲淡了梅花的清馨,众人欲醉。

玄凌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嫔妃中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安贵嫔!”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