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石阵(1/1)

【1】

陈杉双手撑地,两颊红彤彤地向后仰着,虽然他心里相信了老茅的“理论”,但如果让这些天方夜谭的概念和现实发生关系,陈杉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一通长谈下来,他心怀感激,因为觉得老茅是为了开解他,才说这些话的。盯了老茅半天,他突然笑了:“老茅,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怎么证明呢?”

老茅哈哈一笑,背着手慢悠悠走过来,“你们这个空间的人类,只能证明‘我在身体里’,却无法证明‘身体在我中’,我问你,”他把自己刚才用的茶盅,放到手边的梅形刻字六足紫砂茶洗内,用夹子压了下去,茶盅就沉到了钵底。“你说,是水在杯中呢,还是杯在水中?”

陈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杯子,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结合老茅刚才介绍的种种,以及他自己对星系的认知和老茅刚才描述的“空间”之间,令人疑惑和感到矛盾的部分,心里忽然有了种能够描述,但又说不清的感觉,刚要开口,老茅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窗外一阵夜风吹来,陈杉顿时有了“豁然开朗”和“迷惑不解”两种感觉交织为一体的奇特心境。

“你愣住的那一刻,对了,想要去描述,又错了。不过没关系的,陈,只要你愿意接住那块浮木,今后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这些知识。”

陈杉陷入那种心境无法自拔,同时他意识到今晚来到这里,听老茅说这些话,以及老茅玄而又玄的所谓“帮助”——这一切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但又不是那种命运、缘分,而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总之今晚让他惊诧、感觉到异样的东西太多了。

“老茅,你认真地回答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亲眼所见,我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何况在很多年前,就有个人,托我照顾你。”老茅还是决定了暂时对他隐瞒一些事,用另一件真实的事来回答他。

“谁?为什么要托你照顾我?”

“那个人叫尹卓冉。你不认识他,但他认识你。或者说,你们是以另一种方式相识的。我是你们共同的朋友。”

陈杉心里谜上加谜,“你能说清楚么?认识不认识的,我都晕了。为什么要让你照顾我?”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这些事情你慢慢会明白,因为太复杂,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完全解释明白。我希望你,能够在全新的世界,真正地用积极的心态和方式去生活、工作,获得最大的勇气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有些逃避是伤害,但我给你的终极逃避,也许是对你这三十年人生的一次洗涤。你觉得,哪种更有价值呢?”老茅抬抬眉毛,脸上的浮油又厚了一层,“哦,对了,有个东西,也许你不记得了。”

说着他走到里面的套间,从壁柜里翻检出一个东西,拿出来给陈杉看——那是很多年前,陈杉出国之前,拜托还在帝都的老茅帮他保管的东西。现在重新出现在眼前,仍被当时那个黑色的长筒袋子装着,陈杉鼻中涌起一阵酸楚。

“没想到你还帮我留着……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你第一次来我店里,就是和他一起来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唱机里鈴木常吉的歌声,像暖人的烧酒。

老茅又猥琐地舔了一圈嘴,起身要走的样子。“陈,你休息吧。也可以安静想想,过几个小时我来叫你,如果你愿意去我的世界,那么就跟我走——当然要趁你的新娘找上门来之前。晚安!”

陈杉疲惫地点头,脑袋里很乱。本以为转移了注意力,会让自己暂时从逃婚的现实中抽离,可一晚上的长谈只让他感觉到压力更大。从小到大,他比别人更懂得接受和面对的重要性,这么多年唯此一次的逃避,竟然发生在“婚姻”这种奇怪的大事上。

【2】

老茅替陈杉关好外间的窗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住所,就在陈杉这个包间的隔壁。同样是套间,但被隔成内外各两间,变成四个狭隘区域的别扭格局。最外面这间连个窗户也没有,被布置成简单办公室的样子,唯一桌一椅,一套沙发茶几并掉了漆的旧橱柜而已。

他没开灯,里面漆黑一片,但不妨碍他行动自如。关上门坐到转椅上,双手握着神辉之眼,摩挲片刻,它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迷蒙闪耀。老茅看上去今晚心情很好,舔舔嘴,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他淡淡地哼着陈杉父亲那一代,某位华语天王的老歌:“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小孩,如果世界听不明白,对影子表白……”

他还记得七十多年前,去武当山找一位朋友打听什么事,事后几个月就在周边的一些地方闲逛,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有天到了十|堰路过一所学校,见巷子里有几个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孩子,被欺负的小男孩缩在墙角,噙着泪却忍住不哭出来。

老茅上前喝退了欺负人的学生,还给了那个挨打的小孩一颗“糖”——这个小孩后来成了华语乐坛的天王级歌手,他直到晚年也还记得这件事,并说小时候那位大叔给的那颗糖,是猫爪形的样子,但不是水果牛奶或巧克力味,而是一种鱼肉的口感、类似牛肉的味道,他说自己一辈子吃过很多种肉类,但再也没找到过那种味道。

大部分看到这段回忆录的人,都觉得是他老糊涂了,差不多是他回忆中臆想的片段。但只有他和老茅知道,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就在邂逅小男孩的那晚,老茅的神辉之眼也发散过一次五色光。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想起这位歌手的漱石芯还在……“嗯,也许差不多是时候了!”老茅自己在心里这么打算着,尹丹宸敲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茅哥,办妥了。”

尹丹宸自己打开灯,三个多小时从这座南方城市到帝都,办完事再返回这里,让他出了一身的汗。老茅询问具体情况,尹丹宸就把周禹因为什么闯祸、如何被捕、他自己怎么找到叶勒蒙丽完成交易等事都细说了一遍,又说盒子里那件东西拍了四百五十公斤黄金,全额支付给兑换所,一点儿也没剩。

“这已经是第三次替他解决麻烦了,不知道尹卓冉当初怎么想的,找这么个人。”尹丹宸无奈地耸肩撇嘴,“对了,叶勒蒙丽启蒙者说,尹卓冉离开之前,去过兑换所,就前几天的事儿。”

“哦?他去做什么交易?”老茅皱眉问道。

“你知道的,兑换所的保密协议,我也不好太追问。”

“他的所有选择,所有行为,一定都有原因。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信任他。”

尹丹宸用下巴指了指隔壁,“他呢?同意过去了吗?”

老茅猥琐地笑道:“应该正在‘匪夷所思的犹豫’中,天亮我一定会带他走,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嘛,这几天店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着两个人对视诡笑,好像贩|卖|人口的团伙首脑。

【3】

陈杉带着老茅帮他保管的东西来到了里面的套间,顿时被暖洋洋的空气包围,见空调是开着的,又转眼看见壁橱对面的榻榻米上,枕头被子都已准备妥当。他以为是尹丹宸在的那会儿,老茅在里面准备好的。

房间并不大,一排微透光的推拉门上,有许多穿和服的仕女,典雅的身姿和清淡的色调。但她们全部都是猫脸的脑袋,或偏或倚,或俯首或回眸,眼神唇角都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妖冶。这些图案是老茅拜托一位朋友画上去的,那个作画的孩子,只有十六岁。猫脸仕女的身后很远处,是隐约的竹林,外面的房间关了灯之后,从卧室看,会觉得纵深感很强。

门对面的整面墙原本的颜色是带着轻微的草绿,矮几上青花瓷电香炉旁,简约精巧的鸟笼式台灯中橙色的光,此时照得整面墙透出一股引人入睡的温暖。整面墙上,只挂了一副陈丹青的画:背景布上绚艳的花卉在流淌的时间里疯长,乍看之下像是古典风的人体画作,画中慵懒而高傲的裸|女倚着靠枕半躺着,右手抚摸着架在左膝上的右腿,但她整个人并不典雅高贵,也没有矜持做作,鼻头和唇峰都带着某种关于性的挑衅和疲惫。

体内的酒精令他头晕,空调的暖风也让他再次出汗。他脱了身上的所有衣物,只穿了一条内|裤,走到壁橱那边拉开门,看见对面的自己——那是壁橱门内嵌的一面镜子。虽然他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习惯让他比别人更需要镜子,但这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对面的那个自己,看上去憔悴而陌生。

十年前,那个人刚升职又赶上是他的生日,陈杉就特意找了老茅在帝都的那家店为他庆祝。只那个时候,陈杉和那个人都是还在底层打拼的“地下部落”一族。陈杉并不知道,老茅口中的尹卓冉当天也在场。

那天陈杉旁边隔了一桌,有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大吵了起来。因为打扰到别的客人用餐,所以尹丹宸过来干涉。之后才知道那两个人是一家脑残公司的职员,号称要通过行为艺术的方式,来唤醒人们正视自我的勇气,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大家关注,然后向大众推销很多所谓治疗现代病、都市病的课程。

老茅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上看热闹,因为尹卓冉的叮嘱,他就用打折、赠送的方式故意和陈杉结识了。之后但凡是要聚餐之类的,陈杉和那个人大多会去老茅的店。一来二往混熟之后,陈杉他们也改了口喊他“老茅”。

在帝都的那些年,反倒是和老茅关系不太近的熟客之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背景的传言。有人说老茅是收藏古董的,也有人说老茅以前在南方,做一些不见光的事发家的;传说老茅从前有个日本妻子,后来失踪了,也有人说那个女人死了,或有人说是跟着一个意大利人跑了,甚至还有人说她没跑也没死,只是常年在精神病院调养等等。

但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就像陈杉感觉到的那样,关于老茅的一切,是个平庸的谜。老茅孤身一人经营这家店,只有尹丹宸相伴左右,也难怪陈杉会误会他们的关系。可老茅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因为经历了太多坎坷磨难、生离死别而孤单落寞,反倒像是生活富足、家庭美满的生意人。

同样是在北方的日子,有天陈杉因一些事心情抑郁,独自躲到老茅的店里灌酒。第一次在那边喝得不省人事,是尹丹宸和一个店员把他抬到二楼的包间内。陈杉至今还记得,凌晨醒来时,也在这样的一间屋子内,暖洋洋的让人有点恍惚。只不过南方这家店里,比在北方时多了陈丹青的那幅画,除此之外一景一物几乎都是被刻意“复制”的。

就是这些近乎偏执、疯狂的小细节,让快要忘记它们的人,想起了许多事,这些事又显得古怪。二层大多数的包厢内,都有这种套间,可供通宵玩乐的酒客食客们休息。陈杉所在的这间,和别的卧室装饰风格不同,更个人化。但这又并非老茅自己的卧室,而像是为了什么人,专门布置成这样的。或者说,是在等什么人。

陈杉的目光停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一处内嵌的壁龛里。五层壁龛的最上层,是一个猫头人身的黑石塑像,手里还拿着一个类似乐器形状的东西,在壁龛里微弱的灯光照射下,朦胧而迷幻。陈杉心想,十年前见过的这东西,原来它的材质叫“漱石”。他静悄悄地坐在镜子前,融融的灯光照着他的身体。

陈杉的后腰正中,有一个红色的“♀”形印记,以前那个人还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烫过,因为那个拇指大小的印记特别像烫伤愈合后留下的。陈杉说不是,那是出生之后就有的,是个胎记。那个人还因此笑了他很久,说他注定是被扑倒的命。

过去的玩笑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可说这些话的人,已经失踪了。最近两年,陈杉独处时经常想回到过去,想回到二十岁时的样子。这十年之间,除了自己生长和变化的身体,最大的改变是脸上的神色。二十多岁时充满活力、神采奕奕,脸上带着笨拙的“世故”。

二十五岁时,他想改变那种违背内心的世故气息和表情习惯,但二十五岁之后的这五年,他发现那种世故没有被改变,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最终也只是将它变成更为隐蔽、令人捉摸不透的“城府”。每次想到,可笑又可悲的心情油然而生。

他把老茅替他保管的储物袋拿过来,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条卷起来的电热毯,看上去是已在很多年前被淘汰的东西。接着他把储物袋放回壁橱,关好门之后,抱着那一卷电热毯来到榻榻米这边。先关了空调,接好电热毯的电源线,铺到原先老茅准备好的铺盖下面,打开开关红灯亮起时,他略显惊讶地笑了。

没想到过了十年,它还能用!是啊,十年了,它就像陈杉存在心底的那团火,一直被封在储物袋中。这是当年陈杉爱过的那个人,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他带着醉意掀起窗帘,看着外面的雪景,远处城市上空,被灯光照耀成一团脏兮兮的灰红色。刚打开窗,清新的空气中混杂着屋里的香味和他自身的酒气。酒馆的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两排落满积雪的松树,小路上是刚才离开的酒客留下的脚步与车轮的痕迹。

呆呆地看着窗外,此刻他特别想见见那个人。十多年前,他们在北方相识,从地下室开始,为各自的梦想付出所有的努力。眨眼间,十年来的“交易式奋斗”像一场梦般过去了,不论顺利或遇到麻烦,不论获得成功或是跌入低谷,没有分享与分担的生活,归根到底都是寂寞的。

他会经常想起当初和深爱的人,在地下室里辛酸又甜蜜的日子:地下室特有的那种陈腐气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永远是晚上的小屋里柔和的暖光,那个人的笑脸和愁容,曾经一起收留过几周的两只猫……最终,那个人选择背弃真正的自我,而陈杉也只带走了那个人曾经买给他的这条电热毯,和那人眼中的火——用以照暖今后荒冷的人生。

那个人的退缩不敢和现实考虑,最终让那段隐晦沉重的情谊,定格在陈杉的心底。也许失去联络的人,总是要比经常联络的人更容易被记住。他把窗户关成一条窄缝,拖着已经发抖的身体钻进被窝里。身躯下逐渐升温的热流,让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份迷离的温暖。眼前的黑暗中,那团火渐渐靠近,里面燃烧着那个人的名字:管谦。

这份温暖使他不能自已地,从记忆中抽取了关于他和管谦的一切片段,那些昏黄恍惚的画面,在闭眼后的黑色空间中轮番播放。从鲜艳缭乱的彩色,渐渐沉淀下来,沉淀为清晰的黑白景象,黑白的人和物体,它们的轮廓却发散着金色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肉身。

每当此时,他觉得,自己是睡在管谦的身边,回到那些鼻息相对的日子。

当初为了生活和前途,他没有选择像所有在爱情中痴狂的愚人那样,贪图短暂隐秘的相处,而是选择为将来创造一种拥有物质基础、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眼光的生活,也许那时他可以大胆地告诉管谦,即使我们相爱,也不必害怕,不必为了与爱情无关的事发愁、恐惧,我们可以“一同独自生活”。

但后来沉浮于浊浪中的十年,他渐渐发现自己错了,原以为自己的努力,是为了让爱情不因爱情之外的事物干扰而消磨,但他恰恰在获得了自认为要拥有的“基础”之后,丧失了这份爱情和与之有关的一切可能。

房间里微弱的光线,照着他眼角似有似无的湿润,以及在回忆中微笑的唇角。是的,只要他闭上眼睛,就能够躺在管谦的身边。他不许这一份坚守至今无可分享的温暖,被明天合作式的婚姻、一个从内到外都无法令他有兴趣的女人而剥夺,破坏。

陈杉在单亲家庭长大,十二岁时有了继母,十八岁那年父亲死于肺癌,没过多久继母也消失在生活里。他紧闭双眼,“看着”眼前过往的片段,只有他和管谦两个人,像是在一个液态的空间中不断被放大,又不停地在变形,最终碎成粉末……

不知睡了多久,陈杉正在做一个美梦。

他和管谦站在一座礼帽形建筑的顶端,这座建筑像在一个结构复杂的城堡最高处。城堡周围枯败的植物丛中“站”满了脑袋肥硕的巨蛇。像默片般的梦境没有声音,他和管谦都没有穿上衣,还是十年前青春无畏的面容。天上下着墨绿色的雨点,管谦从背后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为他擦拭胸膛和肚子上灼烫的雨水。

周围的场景一变,那些脑袋肥硕的黑色巨蛇,在城堡的四周游窜成一片黑色的汪洋,黑海中有许多巨大的海龟起起伏伏,老茅站在礼帽形建筑的下面,突然仰着头对陈杉说:“我给你,敢不敢要?”这一刻陈杉心里非常害怕,说不清在怕什么,阴沉的环境中到处都是暗蓝色的迷雾。梦境又重归寂静,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管谦仍然紧紧抱着他。

管谦的体温、在他耳边的低语、手掌的感觉,都那么那么真实。忽然之间,无声的梦境里,传来遥远而陌生的歌声,他下意识觉得是管谦在唱歌,想要转身去寻找,但一回头,却看不到他。这让他失落、恐惧。四处张望寻找,都无法回头看见管谦,可他明明能感受得到管谦就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在自己耳边低声歌唱,此时城堡的四周不知何时烧起了无边无际的熊熊烈火,滚滚黑烟遮天蔽日,笼罩着渺小的城堡……

【4】

他突然从梦境中惊醒,迅速把思维拉回到现实中。房间里已经有了淡淡的青光,这一觉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却又像只过了几分钟。他侧头看见门外的灯是亮着的,猫头仕女图的后面,一个活人的身影坐在外间,正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哼唱着刚才自己在梦中听到的歌!

陈杉听出了那是老茅的声音,身形也对得上。原本透着静谧诡异的包间里,突然有个中年男人坐在那里唱歌,就算陈杉是个大男人,也被惊了那么一下。他喊了一声“老茅”,外面的歌声停了。

门被拉开一小段,老茅的脑袋从外面伸进来,他舔了舔嘴唇,诡秘地笑着对陈杉说:“陈,时间差不多了,起床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颈酸脑胀的陈杉裹着被子,坐在那里回了半天神。

老茅笑道:“当然是我们的世界啊,昨天跟你说了那么多,总得带你去看看。”

“老茅,”陈杉擦了擦眼屎,皱着眉头说:“昨晚的酒还没醒啊?”

“先不说这些,想想你那位可能已经发疯的新娘,满世界找你的样子吧。”老茅哼着小调关上门,坐回外间的茶桌旁。

浑身酸痛的陈杉真的好想继续睡下去,一则因为昨晚雪中狂奔、长谈伤神劳力;二则原本背负的精神压力就大,长年靠饮食控制和高压工作耗损体力养出来的身体,远不如长期锻炼的人。想起昨天的疯狂举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逃离了宿命原本的轨道,想必未婚妻现在已发动了一切可用的关系在找自己吧?想到这里,心里又多了一份愧疚。但就是那么一下,很快被脑海中新娘和岳父大人交叠在一起、带着商人特有的谈判神色的脸所取代。

外间飘来阵阵茶香,陈杉看门上方的挂钟,时间是早上4:50分。老茅仍是在隔壁哼哼哈哈地,唱着古怪的调子。陈杉穿好衣裤,来到外间把窗户开到最大,深吸了一夜大雪后寒冷清爽的空气,身体里有种叫勇气的东西,让他坚定、平静了下来。

“这么早,你打的什么主意?”陈杉站在卫生间的盥洗台前,问外面悠哉喝茶的老茅。

“每个子空间内,都有许多空间隧道,密集、微小,漂浮在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如果通过特殊的方式加以利用,就可以改造成‘天鹅颈’,也就是可以让两个空间的人互相穿梭往来的渠道,但天鹅颈可供穿越的时间不稳定,需要经过严格精密的计算,才能保障空间时间不对等的情况下,维持在两个空间较为正常的……”老茅闲闲地说着,全然不顾刚醒的陈杉是否真的清醒过来了。

“尹丹宸说他是明朝人,”陈杉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泡沫打断老茅,“你又跟我说了一晚上的空间啊神仙啊石头啊之类的,我是不太明白你那些看着很高端的设备,还有你说的话。但是,老茅,我已经够乱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真的会疯的,真的真的。”

老茅鄙视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今天早上的5:25分,是合适的时间,到时候就可以带他离开等等。其实陈杉并不是那种思想被单一化,头脑刻板的人,自由发散的思维也是他在化妆造型方面有成就的助力之一。但昨夜逃婚本身的压力、自己长期以来的焦虑、老茅和尹丹宸的古怪、老茅所说的各种宇宙观中复杂难懂的信息……所有这些堆积在一起的时候,陈杉心里反而有了种被社会磨练出来的本能防备。

他用冷水扑脸,思路也非常清晰,意识到老茅并不像在开玩笑,也不是借这些天外话题来开导自己。这一系列的事倒像是有“预谋”、在“情节”之中的。可陈杉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主谋是谁?编剧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偶然的事件中,遇见一些看似必然会出现的人和事?

陈杉自己无法解释。

“你们‘漏隐人’有时候也真的很奇怪,尹丹宸对于你来说算是古人吧?可你们的很多思维方式和习惯,都不受时间的影响。有时候你们过度执着于眼见为实,不愿意相信时间的虚假和空间的拥挤;有时候又对眼见的真相选择性回避,因为非常规带来的不安而产生质疑、甚至颠倒黑白。昨天你不是问我怎么证明么?年轻人,有胆量就跟我走啊,我证明给你看!”老茅像是一个胜券在握的谈判者,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得意。

陈杉洗漱完毕,随便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心想先看看他打算干什么,完事还得考虑自己下一步的逃亡计划。他走过来拍拍老茅的肩,“不是你失心疯了,就是我精神错乱了,走吧。”

平时这个时间点,住在店里的客人都还在熟睡,只有他们陆续离开的时候,下面值班的店员才会开门,在下午四点之前,是不营业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陈杉所在的屋子斜对面那间包厢里隐隐的好像有鼾声。

【5】

老茅带陈杉来到他自己那“四格子”屋里面的一个小房间,从北方到南方,陈杉这也还是第一次走进老茅的私人区域。这个小房间里一丝光都没有,陈杉觉得怪怪的,因为老茅似乎具有某种夜视能力,他竟能在绝对黑暗的房间里行动自如。

灯被打开的一刻,陈杉愣住了,里面这间屋子的四壁、地面及天花板都是纯黑色的,就像是老茅的那个“瓷砖”工作簿铺满了整间房;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面正中心的一堆白色石块,还有门对面的墙壁正中心,有个特制的巨大挂钟,整个房间里的氛围说不出的压抑、诡秘。

“我说老茅,你这屋子是干嘛的?这些都是什……就是你说的漱石?”陈杉不停地环顾四周,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房间的氛围让他有点紧张。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打开‘天鹅颈’,等会儿听我的指挥,不要乱来。”老茅仍是不自觉地舔嘴、擦口水,但口气正式、严肃。

陈杉见地面中心的那堆白色石块,好像白玉一样的质地,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怎么看都是用来做玉器的原材料。那些石块差不多都是成人小臂长短,有规则的柱体、也有不规则的条块。老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发光的东西,陈杉歪过头去看,因为光线太刺眼,根本看不清光源的中心是什么。

老茅闭上眼,用左掌托着那个发光物,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地面上的漱石块嗡地一声全部悬浮了起来!陈杉顿时傻眼,这是开坛做法的节奏啊!只见那些石块向四周散开,以老茅为圆心,所有规则的石柱在半空中围成一个圈,而那些不规则的石块横架在每两根石柱之间,最终形成了一个迷你型石阵!

陈杉这才看出来,眼前悬浮于半空中的漱石组合,竟非常像英国那个著名的巨石阵!老茅呆呆地伸直了左臂,闭着眼等待,似乎是在用意念操控着这些神奇的石头。“不同的漱石在物理空间内,按照特定、精密的方位进行排列,就能发生场能感应,你现在所见的这个石阵只是引起场能感应的很小一部分漱石之一,真正起大部分作用的,是我这个店上下两层藏在不同地方的三千六百块漱石。”

眼见这一幕真实发生的陈杉,连将信将疑的功夫都没有,心里恍悟了老茅“复制”这家店的真实原因,也许那些门窗、吧台、壁饰、吊灯等很多东西中,都藏着这种神奇的石块!“所以你的店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形成一个时空隧道?就是你说的天鹅颈?”陈杉问他的同时,心想为什么叫天鹅颈?怎么不叫周黑鸭呢。

“小子,你很聪明。”老茅赞许地点点头,“就一个母空间内、上层的四个显性空间,和下层的四个隐性空间而言,天鹅颈只能在同类的子空间中穿梭,如果凭借场能感应,用漱石阵把上下两层两个不同子空间的空间隧道,连在一起形成天鹅颈,那么这个天鹅颈就会在三分钟后消失,而穿越者也会在穿过天鹅颈的过程中瞬间回归到十二光状态,这是穿越禁区。”

“为什么要把时空隧道叫天鹅颈呢?”陈杉现已在心里完全正视、尊重老茅所说的一切,毕竟这些已超出他对常规世界认知的一幕真实发生时,他确信自己正在经历连番的怪客、奇遇。

“空间内漂浮的‘通道’,是一个非常小的点,无法观测或者通过常规仪器探寻。只有在漱石阵形成的‘镜像场能’——当然,场能的种类不计其数——在这种场能的作用下,两个空间内被捕捉到的通道点被分别扭曲、拉伸,衔接在一起之后,就像是天鹅的脖子在水面上的倒影。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老茅是越来越得意了。

陈杉见半空中的漱石阵组合完毕后,整体垂直翻转、上升,最后和天花板连在一起,然后漱石阵的每块白色石头都开始变色,原来这些石块内部都有一个眼睛大小的发光体,闪烁出不同的颜色,想来就是老茅说的不同类别的漱石了。

“在漱石阵的镜像场能作用下,天鹅颈形成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不同的空间自由穿梭了。真是完美而优雅的宇宙呢——完美的组合规律,完美的数学语言、几何体结构、完美的音声和波动、完美的气味与色相……宇宙本身就是一种完美的‘思考’。”其实老茅说这些,都是为了让陈杉不那么紧张,尽可能地在这几分钟内,转移他的注意力。

老茅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大挂钟。陈杉也随着他的目光而看去,现在已经是5:20分了。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和精神压力,相信着,质疑着,犹豫着,期待着,惧怕着……陈杉好怕眼前的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或一场梦。

还好,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梦”并没有醒。“那等下我需要做什么?”陈杉的鬓角已经出了层薄汗。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安静等待。还有五分钟,天鹅颈开启之后,你要学我的样子跳过去,它在这次时间点只能一分钟,新的世界,你全新的人生,就在它的另一端!千万不要害怕、犹豫,记住,我是你的老朋友!”老茅回过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这时倒垂的漱石阵,按某种规律有节奏地闪烁,不得不说眼前的光线变化虽然刺目但很好看。陈杉盯着上空的漱石阵发出的光线,开始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1:1的光态镜像漱石阵,老茅后退了几步,同时在地面圆心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离地约半米的能量态“镜面”——陈杉只觉得它本身并不是光,但又是具象的,并且它的表面正清晰地反射出老茅和陈杉的身影。

指针一圈一圈转过漫长的五分钟,陈杉紧张到想拉屎,镜像场能作用下形成的镜门表面开始发生变化:它像是被液化了,中心出现一轮一轮的涟漪状波纹,紧接着陈杉和老茅的形象变形、变淡,渐渐从半透明的景象完全变成另一些东西——镜门对面的朦胧世界出现了,老茅的确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的门!

涟漪状波纹停止,整个镜门四周处于循环往复的波动状态,对面白茫茫的世界中暖光闪耀,老茅迅速对陈杉说了句:“陈,像我这样,跳过去!不许犹豫!”说着,他用一个跳水般的滑稽姿势向镜门内一跃,瞬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