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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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出租车里,李雪庸眯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还在嘀咕:“你为的什么呀?”阮大可沉默半晌,才缓缓地说:“总觉着卖给小日本儿……”李雪庸一听,苦笑了:“你以为这还是八年抗战呐!”叹一口气,又对阮大可说:“别急,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啊,这不符合逻辑嘛。”

阮大可回去之后也没怎么再考虑这件事,他只是回味了一番那个雅间里的小女子。那女子浑身上下跟象牙雕的一般,眼神和语调都懒洋洋的,并没有多少下贱气,和想象中的风尘女子很不一样。他猜想那小女子虽身着和服,肯定都是地地道道的国货。人不能说不漂亮,只是太洋气了,和沈秋草那一路中国传统的闺阁风韵比起来相差甚远,就好比外国女人总爱在那高耸的双r上下功夫,可无论怎么捣腾,却总不及旧式中国女人那窄窄的金莲和款款的旗袍有味。

事情仿佛就这么过去了。但在阮大可心里,暖春阁里的故事还在继续。他能理解老鬼子小月千雄,也能理解雅间里的风尘女子,惟一不能理解的是交往了几十年的李雪庸。他的心里仿佛梗着一块硬硬的东西,上不来也下不去。

山野幽深,时间流水般的过去;缓缓地流一节儿,偶尔哗啦哗啦响几声。外面的世界已是闹腾腾的了,小城呢,也像一根神经末梢,时时地感受着世道沧桑。只是日子仍一天天过着,波澜不惊的。小城看上去还是那样小,那样平庸,那样喧嚣中藏一份清净优游。云峰山上的白云依旧来来去去,云峰山下的月明湖依旧风情迷离。

阮大可劝自己不要再去想暖春阁了,他想忘了暖春阁,或者想用某种方式将暖春阁从心里洗刷掉。

有一天,他邀李雪庸来到月明湖边,俩人漫无目的地闲走。选择这么个幽静的地方闲走也是他选择的一种方式。阮大可想看到从前的那个李雪庸,他是想用从前那个李雪庸来替代暖春阁里那个李雪庸印在他心中的影像。月明湖距镇上有五里之遥。站在湖边看去,平湖百里,水光接天。春夏两季的月明湖大约还只是明媚,倘若是秋天,就有趣得多——近岸处,横泊着三两渔舟,桅樯笔立,木浆斜入水中,寂寞地守着一丛丛绿苇,一支支红蒲。凉风一起,飒飒的秋声透人肌骨。碰得巧了,极远处偶尔可见一两个披蓑戴笠的垂钓者,凝然不动,风化石一般塑在那里,将山野的韵味渲染得极其浓厚。阮大可很是喜欢这里的湖光山色,常常的为排遣心事,就到湖边走走,看看。偶尔,心里边也涌动着诗一样的东西,可惜他爱读旧体诗,却极少做,做的那么几首,也不敢拿出来。李雪庸同样喜欢月明湖,寂寞烦恼时也爱来这里看湖。他却几乎每来必做。他有一首写月明湖的,阮大可还记得。那年夏末秋初,李雪庸刚没了老伴,正赶上工作中也有诸多烦恼,内心消沉得很,就来看湖。那一回,李雪庸只身孤影地悄然立在岸边,看了许久,想了许久。看着想着,就有了那首《月明湖夏日遣怀》:“落拓还来看水鸥,伧颜本为稻粱谋。鱼从藻影轻凉散,鸟趁夕阳暑气收。浪打红蒲随四岸,风吹绿苇自孤舟。浮生更借三十载,细雨烟波垂钓钩。”阮大可读着,觉得消沉中还有一丝范石湖的散淡,他知道李雪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范石湖。他每次来湖边,都会不由得想起这首诗。眼下,他却有些恍惚。那回在暖春阁,他真的不敢相信李雪庸竟和老鬼子一样的进了雅间。那是李雪庸吗?他觉得不是,毕竟,喜欢范石湖的李雪庸与暖春阁雅间里的李雪庸反差太大了,他想不出雅间里的李雪庸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就是李雪庸,范石湖与暖春阁不都是同样的风雅吗?阮大可循着这逻辑去推想,似乎想明白了,心中不禁一阵释然。他和李雪庸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也用不着说什么。走到一片绿苇丛边,李雪庸还是忍不住了,问道:“那么,你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望着近在眼前的山峰,懒懒地说:“我也不愿去深想它了。”停了停,又不着边际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看《赤水玄珠》。”李雪庸只知道那是本医书。

就这样,阮大可暂时忘却了暖春阁,仍是忙忙活活地各处寻药引,飞飞扬扬地整日捣那药,热气腾腾地架一口大锅煎熬。他那折磨人的乾坤混沌汤是越来越供不应求了。

一天黄昏,忽然从阮大可的小院里传出几声干嚎。细听,人们听出那是阮红旗的声音。再细听,人们听出那是阮红旗在哭他的病老妈。其间,还夹杂着小丢丢尖细的嗓音。

阮大可的病老婆子死了。她是带着对阮大可的老大不放心撒手而去的。作为女人,她太了解阮大可了。——那人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情种啊,那劲头,和年轻小伙子一般无二啊。就凭这,他抵得了黑眼珠忽闪忽闪的沈秋草吗?他抵得了乃子颤颤p股翘翘的潘凤梅吗?

老婆子快咽气的时候,两眼大睁着,直直地看着阮大可。但她临死时却是在说:“你……去找沈秋草吧。你们俩,要好好儿的……过日子。”在老婆子心目中,文静的沈秋草怎么着也比风s的潘凤梅要好。跟沈秋草,许能过个安生的晚年。

老婆子的话听得阮大可眼泪汪汪。他懂老婆子的心思。

阮红旗的几声干嚎就是这功夫传出小院的。

第二章 浪子

一条长长的隧道

连时间仿佛都被潮湿的壁吸尽

小女孩手上那束火柴只剩一点微红

回环往复的风 宿命似的

从这端飘向遥远的那端

金币在黑暗中哗琅琅响个不停

所有的故事都藏匿于岩缝

这里 那里

有奇怪的触角寻寻觅觅

?摇——《黑色隧道》1999?郾6?郾7?摇

阮红兵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都说浪子回头,依阮大可看,他是死也不肯回头的。知子莫若父,在阮红兵十几岁的时候,阮大可就知道这孩子废了。

当初,阮大可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阮红兵。可阮红兵人虽机灵,悟性也高,却喜动不喜静,又轻浮无根,高中快毕业时,赶上动乱年月的末尾,整日为浮躁的世风所诱惑,书也不好好儿念,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揪这个,斗那个,眼见的一天天顽劣下去。阮大可心里急呀。中医这一门在阮家几代传流,已成小城标志性的东西,怎能灭绝在自己的手里?何况屈指数去,小城那些草医知皮毛者多,得真髓者少,只知死啃金元四大家,又有几个通晓张仲景?更别说读过生僻些的《赤水玄珠》、《石室秘录》了。阮大可只争朝夕,传道,授业,解惑,泼着命地把肚子里那点子精微捏成团儿,拿书本上的话说就是归纳概括,耐心雕琢着阮红兵,内心里还抱着个老大的幻想。他知道,儿子并非家学的理想传人,可的的确确没有可传之人了,他不得已而为之,只好硬着头皮往下传。他想,果真此儿不成器,那也只能是天意了。

要说这阮红兵,小时候似乎还真和这一行有缘分。七八岁懂事时,总喜欢绕在阮大可身边,鼓捣药锤子、火罐子和那只犀角。按说那些物件儿,紫不溜丢,滑不叽叽,有啥趣儿呢?可那时的阮红兵偏就翻转来,颠倒去,整日不离手,高兴得阮大可有一回在王绝户那里喝酒,趁着酒兴缠住王绝户,非要他给红兵测测。王绝户说小孩子不宜测,怎奈拗不过阮大可软缠硬磨,就掐指排算起来。算过了,又细细咂摸一回,胸中似有所梗,一时沉吟不语。阮大可见状心里一惊,赶紧追根问底,王绝户忙说“喝酒喝酒”。阮大可情知不妙,便不再问,拿过王绝户那只紫油油的酒葫芦,且斟且饮,内心却宽慰自己:“王天佑也未必次次都是神机妙算吧?”唉!他实在不愿相信这命数啊。

阮大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默念着一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此后,他依然煞费苦心,百般调教阮红兵。终于,经多少回失望与沮丧之后,他断定,那确是一段不可雕镂的朽木。从此不再抱任何奢望,就打算及早替儿子订一门亲事,他想,以后能够老老实实过那寻常日月,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时的阮大可,既不造反,也不保皇,算是哪派也不沾的逍遥派,又仗着一手医术,哪派也不去惹他,日子倒也真的逍遥。有一阵子,他天天去李雪庸那里闲谈,其实,是看上了李雪庸的女儿李青青,想教她做自己未来的儿媳。李青青是阮红兵的同学,小小的人儿,气质却不俗,相貌虽说不上美艳,举止做派自有一番雅致,与乡野粗笨女子很不一样。阮大可既存了那份心,有事无事便喜欢找李雪庸攀谈,常常是推杯换盏,竟夜不散。时间久了,俩人越发投缘。阮大可暗想,他两个在小城也算有名有姓的,若成就了这桩亲事,岂不是一桩美谈?只是碍于阮红兵的顽劣行径,无法跟李雪庸开这个口。

事又凑巧。其间,打省城发配来一个怪人,据说是哪个哲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个国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此人年约五十上下,不修边幅,行为乖张,大夏天的穿一身厚棉袍,睡觉也不要枕头,枕着两块砖头,没事就看外文原版书,十天八天不见洗一次头面,跟人说话通常只用一两个字。教小城人奇怪的是,这人单单和王绝户很说得来,两人有时凑到一起叽叽咕咕能说上两个时辰。有人偷偷地听他二人说话,却听不懂这两个怪人在说什么。有略知些命理的偷听了一回,说那俩怪人在讲奇门遁甲呢。小城人知道,那是一种神秘的异术,当然也是封建迷信,反动的“四旧”货色。这事被阮红兵知道了,就召集一班造反的学生,要把那两个怪人揪出来批斗。阮大可见红兵要揪斗王绝户,抄起根木g要和儿子拼命,王绝户才躲过一劫。阮红兵就想出各种花样折磨那个研究员。一天,阮红兵和两个同学在那人的yj上用铁丝系了半块砖头,悠悠当当地吊着,直到把那人的yj勒成黑紫色,人也昏死过去。士可杀不可辱。第二天一早,房东便在那人住的小屋里发现人已悬梁自尽。镇革委会派人草草地把人埋葬了。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没很在意这件事,惟有王绝户偷偷地在那撮黄土堆前哭了两回。小城人就不拿正眼瞧阮红兵了,背后说起他,只一句:“这痞货!”那以后,阮大可就更不能和李雪庸提结亲的事了。

那怪人的死,毕竟和阮红兵有着关联;当时虽说逢着乱世,又是个孩子,但终归是条人命。将来会怎么个收场呢?阮大可心里没底。病急乱投医,只好再找王绝户,王绝户给看了看,说:“卦象上煞气重重啊。”阮大可重重地唉了一声。王绝户自嘲地笑笑,说:“我这套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瞒你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你也不必庸人自扰。”阮大可又是重重一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吧。”王绝户见阮大可印堂黯黯的,知道他心事不轻,只好又劝:“果真天意难违的话,也许还可尽尽人事。”

文革过后,百废待兴,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阮红兵一时间就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一阵子有些发萎,见人老爱干笑,半傻不的,人看看就真的要废了。再后来,社会上各种新奇的事多起来,这里,那里,几乎每日都可听到各样闻所未闻的消息,有些事情很是新鲜,好的坏的都有,教人瞠目结舌。阮红兵渐渐发现,老实人又开始吃瘪了,一些痞货三弄两不弄的竟成了暴发户。他不明白了,世事怎么会转来转去转成这个样子呢?他就常耗在闲人们聚集的所在,尖着耳朵听稀罕,慢慢的,他又故态复萌,人们又看到了前些年那个阮红兵。上年岁的老人都纷纷摇头叹息,却也无可奈何。阮大可彻底认命了,人前人后提起那宝贝儿子,一律称为“我那活祖宗”。也早不去做与李雪庸联姻的梦了,更懒得c心为儿子张罗婚事。那个李青青呢,自然已嫁为人妇。阮红兵还算有自知之明,并不去觊觎良家女子,就和文革时期的造反战友陈露稀里糊涂地成了夫妻。人们笑着说,这俩人儿,真是天配。好孬也是桩姻缘吧。阮大可曾为儿子这桩婚姻去王绝户那里问吉凶,得到两句话:“莫问吉凶事,定数谁能违?”他也只能暗叹定数难违。毕竟是亲生骨r,他不指望儿子变得多么好,就希望着小两口儿从此以后收收心,勤谨守分地做个普通人,也就罢了。

近晚时分,阮小邈还没有放学,大约又留下补课了。陈露去学车。阮红兵想象着陈露跟大胡子教练揽在一起笑闹胡扯,就心神不宁的。一个人寂寂地在家中独坐很不耐烦,就踅到老爹这里。那次,阮大可从暖春阁回来,阮红兵瞪着牛眼,吼吼地跟老子喊叫了一通,最后气得阮大可狠狠扇了他俩嘴巴。阮红兵也一个礼拜没登这个门。但父子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呐;更何况老婆子不在了,这屋里院里格外空旷清冷,多个人走动还显得活泛些。阮红兵很快地就又涎着脸来了,爸长爸短的。阮大可也并没有真的把红兵的吼叫放在心上,他还不了解自己养的这个混球吗?

这会儿,见老子在那里修合草药,就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那小白脸儿到底想和红旗怎么着啊?”阮大可知道红兵不同意红旗和莫小白谈恋爱,说那小子太y。但这事还轮不上他说话,就哼了一声:“歇着吧你,我还活着呐。”

阮红兵闹个没趣,便歪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乱按电视遥控器。先是看一会儿足球比赛,本省球队那个绰号屠夫的前锋表现实在太差,在球门前跟小脚女人似的,很轻易地就被对方后卫撂倒了。又看一场模特表演,扭p股扔大腿,老一套,不新鲜。接着看一个电视剧,言情故事,三弄两不弄的,男男女女就揽在一起,咬住各自的唇腮,蚂蟥似的不撒口,都他妈俗透了,尤其是那无聊的对话,听得阮红兵直想骂街。

阮红兵是个浪子不假,可他不是那种任吗不懂的混混儿,往好了说,他还是个有层次的人儿。整日不务正业的那帮人里,也照样分三六九等。他在那里面大概能算个上等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好人堆里的渣子,坏人堆里的精英。别人就想不到,这么一个人,平日特别爱看新闻节目,特别关心国际国内大事。苏联要解体那阵儿,每晚的新闻联播他是必看的,雷打不动,看了,还能像那么回事似的评论三五句,那意思也不离大谱儿。

这功夫,电视里正讲一个大学教授去摆摊卖烧饼,阮大可听了,随口说:“这叫什么世道啊,把个大学教授挤对得没法活了。”阮红兵在一旁冷冷地说:“你看吧,那教授没准儿是个水货,这年头讲究竞争了,他就像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一样,混不下去了呗。”说得阮大可一愣,想想,还真难说。

又换个频道,里面一个学者模样的人在讲北约要东扩,俄罗斯要搞邦联,西方几个大公司要联手合并成经济巨头,就说这世界越来越大。阮红兵却接上说:“明明是世界越来越小嘛,将来互联网一普及,全世界立马变成地球村。”他又喋喋不休地给老爹讲解着现实中的小城,说和那天下大势一样,也是越来越往小了变。大块的田地割得零零碎碎的,分了;大片的厂房切成一块一块的,你占一间,我占一角,开饭馆,弄发廊,搞桑拿。像变戏法,又像一群蚂蚁忙忙活活地分食一块大蛋糕。终日紧锣密鼓,总有这样那样的会在开,改这革那的。他盯着老爹说:“小城中心广场为啥平地戳起一座酒楼?因为据说干酒楼赚得最狠,头头们便下决心也想火它一把。可巨额兴建款哪里来?”阮大可顺着他的话音说:“是啊,哪里来的大笔钱呢?怕有三五百万吧?”阮红兵笑笑说:“好办。您老人家还没听说吧?近些年全国各地发明了一大筹款妙招——集资。”阮大可说:“这倒也是个办法。”阮红兵哧地一声冷笑:“那也叫办法?那是拿老百姓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去办有权人想办的事,正式的名词儿叫形象工程。您老人家是没看见呐,听人说好多地方集资,干部像电影里的伪保长一样挨家挨户催款,就差没缠上裹腿,再背一杆三八大盖枪了。”阮大可就骂他:“胡说八道!多好的事到你嘴里也变了味儿。”阮红兵瞪起眼睛说:“还多好的事?得了吧您。我见过那些酒楼是怎么赚钱的。专挑些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摆在大门口招摇,引逗顾客,实在不行了,决策者还有更狠的一招儿:改成夜总会!这一改,生意百分之一百地要火起来,只可怜那些小丫头,就都得沦落成风尘女子了,成了改革派的牺牲品。总之吧,人们不过是变着法儿地弄钱,弄得到的是改革家,是弄潮儿,是爷,弄不来的是窝囊废,是三孙子,得乖乖儿地下台当老百姓,做观众。现如今,人都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小块,都想给自己找辙,踅摸路子。过去那种全国同一型号的大锅饭,从此以后就甭再想了。您老人家说说,这世界是不是变小了?”

听了阮红兵的话,阮大可直翻楞眼珠子,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却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反驳。

阮红兵说得兴起,又给阮大可念了一套歌谣儿,说是从那个整天拖着鼻涕的傻哥那里听来的。阮大可也曾听傻哥念过这谣儿,道是:“五十年代人爱人,六十年代人帮人,七十年代人整人,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九十年代人摞人。”傻哥的谣儿是用那劈裂般的嘶声喊出来的,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听了教人就觉着人心不古似的,不雅是不雅,终归比一些歌星那哼呀呀哼呀呀牙疼似的唱儿耐嚼。阮大可最起初从傻哥那里听到的时候,前几句是懂了,那后一句就有些不知所云。后来,联想到平素耳闻目睹的种种不堪的世象,方才恍然大悟——进入九十年代,去发廊酒楼夜总会的多了,挎小蜜携小姘包二奶打野j的多了,可不就到处人摞人了?

阮大可停下药锤子,禁不住摇头苦笑。看看歪在沙发上已昏昏入睡的阮红兵,一时间就弄不清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就凭他,也能看出些个世道沧桑?也有资格在那里说黑论白、愤世嫉俗?岂不是笑话!他有些愤愤的,也说不清是冲着谁,重新捣起草药来,下手就有些重,叮当的乱响。前些年,政府重新把田地分给农民的时候,他也听傻哥念过两句谣儿,念的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那时听了,尚觉顺理成章,还摸得清这世事的来龙去脉。如今看不懂的却渐渐多起来了。弄出的名堂一个比一个新鲜,各色各样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换,教人看了晕晕乎乎的。刚才这小子说到的弄潮儿,这几年小城还真有那么几个,上蹿下跳,不甘寂寞,追着赶着趟进浑水,脑瓜壳儿冒一冒,再看不到人影了,竟也被糊里糊涂地追认为改革者。看不懂,实在看不大懂,也许红兵说的不全是混账话。可是不管怎样,阮大可心中自有一定之规,他想,这世界总不会脱出“黑白”二字吧?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不管你权贵也好,草民也罢,若能知黑守白,便吃得,睡得,乐得,怕它何来?

阮大可正郁闷着,门外就走进一个人来,看着阮大可,笑笑。阮大可认得他是红兵中学时的同学,姓黄,叫黄啸天,那时也是造反派里的一员干将,心狠手黑,能打能闹,阮红兵的机灵圆滑和他恰成一文一武,俩人惺惺惜惺惺,成了好友。这人现任一家乡镇企业经理,是小城有名的痞货。阮大可以为他是来买乾坤混沌汤,却不料说是找红兵,要阮红兵领他去见王绝户,想测点事。说着话,黄经理发现了那边睡在沙发上的阮红兵,走过去叫醒他,俩人骂骂咧咧地寒暄着往外走。

到了王绝户那里,老头子终归看在阮大可的面上,没有拒绝他们,可是见来人形容猥琐,言谈行止甚是不雅,心里老大的反感,没法子,只好教黄经理报了生辰八字。略作沉吟,便问想测点什么,黄经理说测婚姻,王绝户排算一番之后,淡淡地问:“莫非是想弃旧图新?”黄经理一惊:“哎呀,正是正是。”王绝户面无表情,断下八个字:“迷途知返,可得善果。”黄经理龇着大金牙说:“要说迷途倒也不假,不过返是返不回去了,没有共同语言啊。我那黄脸婆层次忒低,只会骂人——她连骂人都骂不出新花样,只会一句:你妈。”王绝户心里冷笑,嘴上说:“这世上赞辞太多,骂辞太少,也算难得了。”便闭了眼,再不肯说一句话。黄经理还要说什么,见阮红兵朝他使眼色,便怏怏地放了一张百元钞票,悄悄跟阮红兵走出去了。

出了院门,黄经理嘟嘟囔囔的,嫌王绝户死心眼儿,不给他好好儿测。阮红兵拿手指冲老同学点戳着,说:“老黄呀,差不多就行了,你都换几个情人了?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呀,伙计,积点德好不好?”黄经理嗬嗬一笑:“得了吧阮红兵,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怎么着,凭你我这套号儿的,还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有钱,就没个完,这种事瘾大着呢,你没听如今人们念的那几句歌儿吧?什么什么拉着老婆的手,好比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拉着情人的手,好比喝了一杯酒,酸甜苦辣全都有;拉着小姐的手,好比回到十八九,心又颤来手又抖,刀山火海我敢走。——你说,我他妈歇得了吗我?”阮红兵就笑:“刀山火海你也敢走?你小子哪是玩女人,是玩命啊。”

黄经理大眼珠子一瞪,说:“眼下这么玩命的不在少数,像我这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海了去了。我最近认识一个大报记者,要给我写一篇儿吹牛文章,开口就要五万,下饭店什么贵吃什么,张嘴就点茅台,像是吃冤家,吃喝完了还朝我要小姐,你是没看见,那德行,色痨似的。”阮红兵说:“你甭糟蹋人家记者。”黄经理说:“我要是夸张一点都他妈亏心。”阮红兵知道老黄说的是实情,就打住他的话头,撺掇他一起到潘凤梅那个红梅饭店闹几杯去,趁机撩撩潘凤梅那娘们儿。黄啸天一听喝酒逗娘们儿,乐了:“走!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又捅捅阮红兵,“你老爹的乾坤混沌汤真神了,喝完你给弄的那几瓶,我他妈现在跟牛犊子似的。哎,别忘了再给淘弄几瓶。”就硬塞给阮红兵几张钞票。

王绝户等黄经理走后,就怪阮红兵领这么一个活宝来。坐在那里正懊恼着,阮大可领着丢丢进来了,他一见小丢丢就笑了,问阮大可:“前几天小东西去了哪里?怎么老没见?”阮大可说是教沈秋草给领家去了。

俩人就说起刚来的黄经理。阮大可就说这个黄经理小城都出了名的,挣下不少黑钱,想当现代的陈世美,听说常常把老婆绑在自家院里的石碾子上往死里打,满裤子都是n,屎也打出来了,邻居谁也不敢劝,都怕挨黄大经理的臭骂。王绝户就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阮大可又给他学说傻哥念的那几句歌谣儿,当王绝户疑惑地问起“人摞人”一句时,阮大可说:“刚才来的那活宝不就是歌谣里唱的这种人吗?”王绝户啪地一拍通红的秃顶,恍然大悟似的咳了一声,那副滑稽模样,把在一边玩耍的丢丢逗得咯咯直乐。

王绝户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啊。”

阮大可猜想那可能是《周易》中的一句,刚要问,王绝户又说:“当今之世物欲横流,颇能惑人心志,有几人能把持得住呢?”忽然,他转向阮大可问道:“大可,你怎么样?你能么?”“我?”阮大可愣了一下,不那么自信地笑笑,“应该能吧。”

说话间,丢丢跑过来摇着阮大可的手直问:“爷爷,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歌呀?这个人那个人的,我也要念。”阮大可说:“丢丢不念,傻哥那歌儿不好听。”丢丢说:“好听。”王绝户哄她:“爷爷教你念个歌儿好不好?”就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丢丢摇头说:“这个不好,我要听傻哥念的那个歌儿。”

王绝户特别喜欢这小东西,便拿手指在丢丢那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两下,说:“好,我就教你一回,这歌从你这个小人儿嘴里念出来也许更有味道。”就一句一句地教她念。两个大人听着这个小人儿带着稚气的童音,都笑嘻嘻的,就将尘世的嘈杂暂且撇在脑后了。

阮大可这几日着实的气恼。为什么?皆因为那日阮红兵与黄啸天在红梅饭店饮酒,酒后与潘凤梅胡闹,把潘凤梅闹急了,被潘凤梅泼了一头臭泔水,追到大街上又骂了个臭够。小城这么小,这事很快就传扬开来。你想,阮大可能不气恼吗?气得他药也不捣了,无名火一阵一阵地撞脑门子,乾坤混沌汤也有几天不喝了,实在没那份心境。这些天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有时上来一阵眩晕,忽忽悠悠的什么都不知道,眩晕过后,人却记不得刚才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他自己明白,这叫一过性眩晕,老年人常有的,多半是肝火上升所致。可自己算是老年人吗?耳朵也不济,丢丢的笑声明明是又脆又响,有时就只见小东西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一丝丝声响。看什么常常是重影,眼前还老有红兵和陈露的影子,一会儿是一身黑,一会儿是一身红,鬼影般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昨天邻家找他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在平素不过举手之劳,偏那会儿就心神不定,眼皮子突突突一个劲乱跳,无论怎样调息,都禁它不得,根本没法号脉。无奈,只好对邻人歉歉地笑,谎说头晕,改日再号。

这个活祖宗到底像谁呢?野狗样地穿梭游走,忽南忽北,忽农忽商,三教九流都沾,就是不打算好好儿地活。好些行状也不遮着掩着。每次打外面回来,腋下也许夹回一瓶酒,手里也许拎回一袋水果,嘴上常有得好烟吸。任谁也说不清这些玩意儿是从哪里弄来的。阮大可知道,那绝不是花钱买来的。前些年,阮大可还问两句,回答总是说帮人做生意,人家给的。久了,也就懒得问了,倒是他回来不捎带点什么,阮大可反觉得挺怪的。若哪日没外出远游,便这里走走,那里。高兴了,兴许帮陈露烧把火,也兴许踅过来帮老子捣几下药。大多数的时间,是跟些痞货和闲杂娘们儿打麻将,于是,就常能听到哪个娘们儿闹嚷嚷的寻上门来朝阮红兵要钱,那钱,不是赌输了赖的账,就是跟人鬼混,占了人家的便宜又不肯出血。阮大可心说,这人,也就是没生在那个世道,没生在那种家门,若不然,活活的一个破落八旗子弟,吃喝嫖赌抽,坑绷拐骗蒙,满世界丢人现眼,胡折腾去。

隔壁小院里就总有热闹可看。

阮大可整日地看着,听着。真他妈闹心吶。

这天,阮红兵又想出了鬼点子,他把眼珠盯在了他老爹阮大可身上。要干什么呢?说到底,不外是想弄几个散碎银子花。

原来,前些天他帮人做点生意。帮的那主儿是个样子挺y的小白脸。这小白脸有一女友,外号白虎星,拿阮红兵的话说,这小娘们儿顶风能s出二里半地。白虎星的老子也不地道,整日游手好闲,花钱朝女儿伸手,六十好几了,隔三差五还爱打个野j,就是路边野店里的那种。几年下来把个身子淘得像木乃伊了。眼看蜡尽油干还不歇手,听说阮大可弄出一种药来,神效无比,就通过女儿白虎星托阮红兵给买。阮红兵拿二十块钱去老爹那儿,谎说有个朋友托他买药,就给老色鬼卖来两瓶乾坤混沌汤,却一张嘴朝白虎星要了二百元。白虎星连连道谢,被阮红兵在下身的紧要处捏挖两把也未声张。过后阮红兵转了转眼珠,再去找老爹,一见面,就比比画画地说:“爸,您老人家想不想赚钱?要想赚的话,也忒容易了。我跟您说,您老人家呢,就只管稳稳当当在家里熬那药,弄一特大号儿铁锅,少添料,多加水。灌好瓶之后把它交给我,我每瓶给您老人家交回二十元,怎么样?——要不,三十元!剩下的事您甭管。您说,怎么样?”当时阮大可笑笑,说:“听着怪不错的。”阮红兵赶紧顺竿往上爬:“现在满世界看看,人都在干什么?——捞钱!现如今谁是爹?钱是爹,有钱他就得趴着管你叫爹。您老人家信不信?”阮大可说:“我信。不过我不想那么干。”阮红兵怪叫一声:“您老人家怕钱咬着手吗?”阮大可点点头:“有那么点意思。”阮红兵瞪着两眼,大惑不解。阮大可缓缓地说:“我这个人呐,也挺各色的,凡事呢爱讲个适可而止。挣钱是件好事,给人家当爹的滋味大概也不错,不过要照你说的去做,太累,也忒他妈缺德。”阮红兵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腚s,还不敢说出别的,嘴里连连说着“不懂”,灰灰地走了。临出门,阮大可冲他背影吼道:“小子,你也学着点自食其力,别他妈王二小放牛,净不往好草儿上赶!”

可是,往不往好草儿上赶却由不得他阮大可。

这天午后,阮大可心里觉得闷闷的,就想去街边的树y里看那几个闲老头子斗棋。离老远,见那边空阔处,一大帮子男男女女围成严严的一圈儿,闹嚷嚷的。他看不大真切,透过密匝匝的人头,圈子里仿佛是几个闲汉,在那里争扯着,叫骂着,其中的一个挥舞一只胳膊,哑了嗓子给谁呐喊助威似的。细瞄瞄,那人圈正当央有两个人,脖子都伸出去老长,如斗j般对峙着。走近些,隔着人圈仍看不清。问旁边的闲汉,闲汉却支支吾吾;问急了,知道内中的一个主角正是红兵。阮大可便躲开来,悄悄地站在一处墙角的石凳上朝那边张望,他终于看清了,与红兵对峙的,就是红兵帮着做生意的那个主儿,年纪轻轻的,干瘦,白脸儿,手里捏的是一块砖头。背对着自己的红兵却赤手空拳。阮大可刚想转身离开,忽见红兵抢上一步,左手揪住小白脸的衣领,猛喝一声:“我日你妈的!”跟着抡开胳膊,噼里啪啦打了十来个很响的嘴巴。

一些老实巴交的看客吓得远远地躲了。阮大可心里也猛地忽悠一下。

闲汉们齐齐地呐一声喊:“好!”如狼嚎一般,接着又是一片呜里哇啦的助威声。

小白脸见势不妙,悄悄扔了砖头,拨开人圈落荒而走。

阮红兵被闲汉们英雄般的簇拥起来,他笑嘻嘻地拍拍这个肩,捶捶那个胸。

看热闹的功夫,阮大可听身边的小孩子连荤带素地讲说这场战争的原委,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原来阮红兵这段时间一直帮小白脸看货摊,连带着应对工商税务卫生治安,及一班白吃白拿的赖皮闲汉,加之帮白虎星那色鬼老爹买过乾坤混沌汤,一时间就博得了白虎星和小白脸的好感,小白脸尊他一声“兵哥”,阮红兵也回敬一句“老弟”,合作得好好儿的。却不料麻烦出在白虎星身上。那白虎星风s异常,个头虽矮小,却出奇的白净丰满,头顶向上梳起一个美人髻,衬着吊梢眉下一对杏眼,浑身上下带着风情。这女子还有一桩与众不同,知情的人说她胯下无毛,因此上都叫她白虎星,说很能克男人的,第一个男友因她入了大狱,第二个男友也是因为她,活活被摩托车撞残了。小白脸是她第三任男友,心里发怯,可舍不得撇下她。阮红兵算是走南闯北的,不信那邪,每日见小白脸和那小女子相携着走来走去的,不免眼里出火,又仗着买那两瓶药做由头,就施展开一身的手段缠磨她。那女子本就风s惯了的,禁不起阮红兵三回两回撩弄,两人就胡混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渐渐地也不大遮掩。小白脸自然不甘受辱,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番厮斗。

那边,阮红兵仍旧是一班闲人的核心。闲汉们皆是些无业游民,平日斗j走狗,凑趣帮闲,生怕天下太平无事,这会儿可算盼来一场闹剧,不管小白脸已走得没了踪影,仍余兴未尽,轰轰乱笑着向阮红兵问这问那。其中几个穷追不舍地探问白虎星的隐秘。阮红兵一脸的喜色,边走边说个不住。一个闲汉扯长了脖颈,笑嘻嘻地问:“那小狐狸精究竟咋个样?”阮红兵卖着关子说:“头回见着。硬是一个白虎星——邪!”闲汉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内中的一个试试探探地说:“兵哥,白虎星是要克男人的呀。”阮红兵脖颈一梗:“她敢!”拨开闲汉的包围,兴兴地走了。岂不知,阮大可已将这一幕真真儿地看在眼里。

闲汉们望着阮红兵远去的背影,转而更换了话题。

“阮红兵这小子不是好鸟哇。”

“咳!那娘们儿是好鸟吗?那是个不挂招牌的窑姐儿呀。”

“你逛过她?”

“扯淡!反正有人逛过。”

这功夫,傻哥打那边唱唱咧咧地走过来,一眼瞥见墙角处呆立着的阮大可,呵呵地傻笑两声,却并无惧色,昂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自管旁若无人地吼:“冒烟的灶坑,漏雨的房,养汉的老婆,瘫巴娘!”依旧是那劈裂般的嘶哑。

阮大可听了,眼角涩涩的,欲哭无泪。

这一天,阮大可刚睡过午觉,听外面门响,随后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是犹犹豫豫的,又很熟悉。朝外看去,果然是沈秋草。细看,衣裤鞋袜清清爽爽,只脸上带着几分慵倦,样子就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阮大可喊了一声:“进来吧,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大闺女家。”

沈秋草进来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有正经事,是买天麻丸。”阮大可看看她,问:“又头晕?”沈秋草轻轻叹口气,说:“是呢。”阮大可乜斜着眼看她:“什么时候喝你跟李雪庸的喜酒啊?”沈秋草满怀哀怨地说:“你也信这些传言?”阮大可说:“无风不起浪啊。”沈秋草腔调就有些沙哑了:“李雪庸人不错,也诚心诚意的,可我这心……”阮大可直眉愣眼地说:“咱俩把喜事办了算了,何必这么揪心巴拉的。”沈秋草有些慌乱:“大嫂她刚刚——”阮大可不等沈秋草说完,就接过来说:“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了,教咱俩好好儿过日子。”

沈秋草还要再说什么,阮大可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任凭沈秋草怎么挣扎,也没能避免他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听着阮大可那久违了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沈秋草说不出心里是甜蜜还是辛酸。她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做梦似的重温着许多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正在缠绵之际,忽听外面院门响。两人慌忙起身,沈秋草的鬓发还是蓬乱的,阮红兵已大咧咧地走进来。这阮红兵是何等样人,哪能看不出眼前的蹊跷?便连忙摆手说:“得得,我这几天着急上火,眼神不济,我什么都没看见。”边说边往外退,“您两位老人家先忙着,我这就告退。”阮大可嗓音低沉地吼了一声:“混账,你给我站住!”阮红兵一脸的无辜,只好站住,朝那两人赔笑。阮大可说:“你看没看见的无关紧要,我倒是要告诉你,我跟你沈姨就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