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部分(1/1)

灵犀素性喜欢荷花,便牵着我的手一同要去,灵犀又极安静,即便喜欢什么也从不大声嚷嚷或苦求,只拿一双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软。

这一日午后,携了灵犀得手,抱着雪魄缓缓沿翻月湖而行,过了翻月湖上的镜桥便是幽风桥,桥下荷花最盛,极目便是洁白新荷,在翠色出倾的荷叶下开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浓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怡。偶尔有一只红蜻蜓轻巧落在了枝枝绿叶上,灵犀不由欢喜道:“蜻蜓,红蜻蜓―――。”

湖光在艳阳下折s出金灿灿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睁不开眼,只问道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错落绽放,香气沁人,逐渐掩盖了荷香清芬,不觉道:“这里不该是种这些香花的”

方佛有声音在近旁了,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这样熟悉的预期,在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来。

我睁开眼,他站在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灵犀辨认了片刻,试探道:“六王叔”

他弯下腰来,眼睛成了弯弯的两万新月,笑到:“灵犀这样大了”

他黑了,也瘦了,素日温润的面庞被边境的风刮得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了几许刚毅,因是入宫,他已经卸下了重甲的生铁之气,只穿了件简单的米白色软绸的长衣,袖口处缀着些许缇色万字刺绣,还未来得及洗去眉眼间的仆仆风尘。

隔了这么长的日子,几乎要望穿秋水,终于再度与他重逢,那样突兀的,前尘往事纷纷沓来,隔着重重时光与岁月,让我且喜且悲

我轻轻道:“早听说六王要回来,却没想到那么快”

温淡的阳光明媚的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久未见淑妃,别来无恙?”

太平行宫一花一木,青山碧水,花香清袅,碧枝徐垂,都只是旧时光在眼前,我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温婉到:“托王爷的福,一切无恙”

他看着我怀中熟睡的婴孩,温和道“这是雪魄帝姬吧”他注目怀中婴儿良久,:“长得很像你”

灵犀攀着湖边的一株昌蒲,笑吟吟到:“是呢,妹妹已经十四个月了”

玄清闻言一愣,目光猝然看向我,似有探寻之意,我明白他的疑惑,极力压下心中忐忑于惊动,只是一笑:“皇上很疼爱这个小女儿”我目光恬静,“本宫已生有三女,王爷却还只有一个小世子,儿女缘分尚不足呢”

她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对,我道:“如今澈儿也很大了呢,王爷看见了吗?”

他梁爱的省出售抚摸雪魄如《苹果》般红润的脸庞,口中道:“回府换衣裳时看了一眼,玉隐领着他在王府外等候”,他淡淡一笑,的确长高了不少,可见玉隐很疼他。

我心中触动,轻声道:“玉隐是位好母亲”

他未及达,只是微笑看着雪魄,许氏感知到他爱怜的目光,雪魄安静睁开眼来,转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看着玄清,须臾,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灵犀亦笑,拉着我的群摇一摇,“妹妹很喜欢六王叔呢。”

玄清朝灵犀笑着眨一眨眼睛,我心中一软,生出无限温暖缱卷之意,手中微微一松,玄清已经把雪魄自然而然接在怀中,他似抱着块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的哄着,雪魄笑得很高兴,欢快的笑声似三月悬在檐间的清脆风铃,叫人心生愉悦。

“翻月湖莲花依旧,你已经又添一女,可见你在宫中过得很好。”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我转首看着满湖新荷迎风轻举,“沙场刀光剑影,边关风霜苦寒,玉隐每每说起,我们都很不放心。

他以温和的眉眼了然我语中不动声色的关怀,“多谢淑妃,我回去会叮嘱玉隐,要她一切放心。“

她未再多语,指示抱着雪魄低头逗她笑。我心内平静而震动,忽然很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与平和。予涵与灵犀幼时他都无机会抱过,唯有雪魄,雪魄最有福气,“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的宁和愉悦在一瞬间被李长惯熟的尖锐声音划破。

他满面堆笑站在我的身后,打了和千儿道:“怪道皇上左等王爷不来右等王爷不来,原来被咱们的雪魄帝姬绊住了脚。这不,皇上让奴才来请您了呢。”

玄清微微失色,颇感歉然,“那本王即刻就去。”

他将雪魄送到我手中,襁褓下相触,他的指尖略有些冰,轻轻的碰到我的手腕,我单薄

的皮肤下淌着温热的气息,??之上,悬着他送我的珊瑚手钏。

他告辞,李长跟在他身旁絮絮道:“皇上手足情深,所以特地叫奴才来看看”,他絮絮着,目光却悄悄的传给我一个忧虑的眼神,紧跟着去了。

45、天教心愿与身违

一夜无话,只听闻玄凌留了玄清一夜,把酒谈心甚欢。宿醉后的玄清亦被留在水绿南熏殿的偏殿睡下。

待到午睡起来,小厦子。“来传我,道:“皇上在水绿南熏殿等候娘娘呢。”

这样仓促来传,我只得匀面梳妆,匆匆往水绿南熏殿去。旧居宜芙馆与水绿南熏殿相距并不远,只是小厦子难得的面色凝重不言不笑,不觉叫我心生揣度。待道了殿门前,只见重重湘妃珠帘低垂,李长趁着请安的间隙悄悄在我耳边道:“昨儿皇上与贤妃瞧见了。”

不过短短十个字,我未及询问详情,一颗心,已沉沉坠入冰雪之中,遍体发凉。

玄凌一人卧在凉上,并未因我的入殿而起身。我如常敛衣,如常行李,如常问安,他并未转身,只含糊道:“恩,你来了。”

我并不敢多话,只在他身边静静坐下,塌边搁着一把障面用的团扇,不知是哪个嫔妃留下的。我只依稀觉得眼熟,扇柄是鎏金镂空的雕花,垂着杏子红的流苏,极明艳的颜色,扇面做成了盛开的莲花形状,蒙着素纨,上面绣着连绵不尽的“远山含烟”图,彻彻底底的绿色深浅不一,看得久了,眼前会微微发晕。

我见玄凌只是闭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随手捡起那把扇子,轻缓地替他扇着,温柔笑道:“四郎睡的好热,看满脸的汗……”

玄凌霍然坐起,只朝我瞪了一眼,狠狠一掌打在了我脸上。

这一下猝起突然,我痛得脸颊一阵发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在了当地。侍奉他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挨打,甚至连从来被他禁足宫禁,亦未曾受过他一指头。

忍着泪,我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妾不敢多言,只是臣妾做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明白示下?”他满头满脑的汗,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温煦的季节全然不符,“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抚着脸颊热辣辣之处,含泪仰起头道:“臣妾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皇上但说无妨,臣妾洗耳恭听。”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玄凌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昨日在御苑,你和玄清做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淡淡道:“光天化日之下,御苑中人来人往,皇上以为臣妾能与六王做什么?不过偶遇六王,互相问了安好,六王又很喜欢雪魄,抱了会儿。”我想一想,“亲王抱帝姬或皇子虽然不合规制,可是六王风尘仆仆归来,她抱过雪魄,臣妾也无从劝阻。”我心底一酸,“毕竟雪魄是六王的侄女,臣妾也不能罔顾叔侄之情。”

他静默片刻,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叔侄之情?也能让你与他含悲含喜说上大半日话吗?你真当朕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年太后与……”他满目怒色,生生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头大震,终于明白是什么事让他耿耿于怀——昔年摄政王与太后只是,玄凌不是不知!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道:“臣妾含悲含喜,亦是为了玉隐,她不比臣妾日日有夫君陪伴,只能守着孤灯日日夜夜盼六王回来一叙夫妻之情,玉隐是臣妾义妹,臣妾关心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冷笑,握住我下巴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到底是你盼着玄清归来还是玉隐,你自己心中有数!”

下颌隐隐作痛,我直视他的目光,“说实话,臣妾并不希望六王归来,因为六王回宫,皇上性子喜怒无常,疑心妻儿,合宫不得安生。”我索性一气说出来,“皇上曾为珝贵嫔一句劝说而冷落她,如今又要为六王与臣妾闲话家常而疑心臣妾,皇上若有真凭实据,大可废黜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真凭实据!”他松开握住我下颌的手,“他当年率军不顾一切从摩格手中救你回来,你当真没有丝毫感动?”

我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跪得生疼的膝盖一软,颤声道:“不是皇上派六王来救臣妾的么!”

玄凌微微愕然,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寒冷逐渐融化,“当然,是朕吩咐他的。”

我“哦”了一声,只是诧然,“若皇上是派李长前来,臣妾难道也要为李长感动,当然是感激皇上用心良苦!”我假意道:“何况臣妾至今深怨六王,怎容许玉姚跟随大军而来,以致摩格看重玉姚夺去做了大妃,臣妾生生失去胞妹,如今数年也见不上一面。”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窗外密密匝匝的荷叶,轻触有哗然声。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下来,伸手抚摸我被打的肿处,问:“疼不疼?”

我索性红了眼圈,指一指心口,“这里疼。”

他搂住我的肩膀正欲安慰,忽然又冷了脸色,“你既怨他,怎的又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我垂下脸低低啜泣,“当年臣妾深受华妃之苦,为了政事臣妾亦能忍耐,如今六王再不好也是臣妾的妹夫,皇上的手足,臣妾怎会不识忍耐,做好场面功夫!”

他一怔,神色又柔和些许,起身从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取出几块半融的碎冰,他手势温柔,轻轻在我肿起的面颊轻敷,那冰块的寒意极冷极冷渗进肌肤里,激得我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玄凌的手势轻缓,那触肌而化的冰水凉凉地从面颊滑落至脖颈,冰凉的一道滚落,连他的声音听在耳边有些恍惚,“朕不能不忌讳他,从小,父皇就最疼老六,数次要立他为太子。若非群臣反对,今日坐在朝堂御座上的人就不是朕了。何况诗书也好,骑s也罢,父皇悉心教导,自然每一样都胜过朕。如今,他又手握兵权,万一他起了汝南王昔日之心……朕不能不防!”

我心中一阵阵发寒,寒得生出屡屡生疼意味,“皇上,六王不会!”

他猛地将手中冰块用力一掷,那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与水痕,反s着外头雪白天光,似有刀刀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难道他有什么心思都对你说!朕早就知道他对你别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揣度着六王素来对皇上的恭谨……”

“再恭谨的人手里有了兵权也会生异心,何况父皇本就属意过他当太子,难保他不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他面色y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况皇家本无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分。朕说句不好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即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不能动弹,只觉得无数冰冷长针锋利地刺入脑中,痛得我无法思考。我本能得喊:“皇上!六王是您亲弟弟——”

“当然朕决定与母后争得皇位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朕的弟弟,这些年来朕厚待于他,已经是格外恩赏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y隼的杀意,“昨夜与他长谈,他与朕谈起军中之事,历历可数见解颇深。这个人用得好便罢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还欲再劝,“皇上三思,六王身负军功并无过错,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损伤圣誉——”

“淑妃,你做事从来不教朕失望。”玄凌缓缓起身,将一个折叠得精致的纸包放置在桌上,“所以这次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做,只能成功,绝不许败。”他温和地抚摸我的面颊,“你用你的行为告诉朕,你对他并无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声音y毒而蛊惑,“一切朕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台等着朕与他去宴饮,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挣扎着道:“皇上,那么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为我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朕的嬛嬛永远这样美,朕若是老六,也会心甘情愿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厦子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玄凌空d的声音沉沉在耳后,“事成之后,涵儿会是大周绝无异议的太子,因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干的母妃。”

回眸的瞬间,光线暗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d,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小厦子悄然引我入内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他已经肃然起身,行李等候。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温言道:“王爷不必客气。”

桐花台殿阁中帏帘已卷,暮光迷离。小厦子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他着一袭铜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佛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yy如旧,映着暮晚天光,凉风满袖,墙角夕颜盛开若清雪漫漫,彷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初入宫闱的少年时光,还是那年七月末的夜,与他初会于桐花台。

紫奥城的日子绵长地似一缕越拉越长的丝线,在沉溺般的寂寞中,总是常常会想起凌云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谋面的他。那么久的思念之后,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远不要见他,不要有这样的相对就好。

小厦子打了千儿陪笑道:“皇上午觉睡得不香,此刻还很困倦,所以先遣娘娘先来陪王爷喝几杯。皇上更衣后即刻会到来。”

玄清扬起眉毛,问道:“皇兄身子不安吗?”

小厦子眼睛骨碌一转,已经笑起来,“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天热贪睡,午后瑃嫔小主又来过。”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问,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r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他笑容清单若四合的暮光,“有劳淑妃了。”

心头一阵酸麻,从水绿南熏殿道桐花台,其实不过一盏茶时分的距离,我却好似走完了半生绵长时光,脚下一酸,几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厦子将酒壶放在我手边,满面笑容,“有劳淑妃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酒壶的冰凉近得让我触手生寒,事以至此了,不是吗?

我狠一狠心肠,微笑道:“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四下已无旁人,唯我与他静静相对,他声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飞的草木清新,“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幕然想起,那一年桐花台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岁月的巧合,真当是要贯穿首尾吗?

我凝望窗外素白无芬的小小夕阳,不觉叹道:“桐花台冷寂多年,这些夕阳却花开花落,依旧繁盛。”

“淑妃还记得我昔日所言吗?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为世人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会凋零。”

我轻叹:“会不会终有一年有人觉得这夕颜碍眼,会把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

“也许会。”他眉眼平和,语意清单而坚决,“即便拔去这些夕颜,开在心里的夕颜却是永不会除去的。”

我手指轻按右侧壶盖,只消用一点点力气,只要一点点,浅红的酒y流畅滑落杯中,我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听过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宫述战之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我微微浅笑,“可惜,我此生再无机会回去了。”语毕,我举起酒壶,欲为他斟满一杯。

他看着我,“还想过回去吗?”

“王爷信吗?我曾数度在梦中回去,彷佛还在昔年,一切未曾改变。只是,梦醒身在深宫,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宫后,我亦曾信马由缰,每每走到你旧居,总想静静待一会儿再离去。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

初夏时分,桐花台梧桐翠色愈浓,愈加显得空庭晚来寂寞,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偶尔有几多零星缀在枝头,亦成了残江萧条,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行宫各院绣红的琉绸宫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那是人间灯火,而我却在地狱徘徊。

窗扇半合,微见台前盛满初生的清澈月光,十七的夜,圆月也逐渐残缺下去,无可转圜。

“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吗?”

我心底幕然一软,几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泪依,只得悄悄用绢子拭了,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我全身一震,心头的绝望与撕裂般的疼痛使我不堪重负,我垂手,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悄无声息滑落自己酒杯中。

从未实现过的梦,今日就当是我彻底任性一回吧。我狠一狠心,宽大袖中的指尾轻轻一按壶盖的左侧,酒y迫不及待从蛇形壶口坠落馥郁香气。我隐去泪痕,笑靥轻绽若梨花,恬静道:“好。

46、忍把平生话断肠

他身子微微一颤,彷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妳去合上窗吧。

那样轻切而熟稔的的口吻,彷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妳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x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一就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接镂空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吗?

他颔首,神色迷蒙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

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灼痛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间轻轻按着她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类力的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他察觉妳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的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疚之色,玉隐,他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而得到躲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里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y应召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的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轻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的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盏中酒y却一滴不洒,他声音平静的的没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急!

心中悚然一惊,我手中的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吗?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适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又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王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出?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的几乎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也许他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跃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y华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魇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的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限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手垂落,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y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近的声音,我贪恋的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像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粮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来。我滴低的絮语,涵儿小时候后很调皮,确十分机伶,不像灵犀,自小安静沉稳。他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

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夕颜,往事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再点头,有温热的y体从他的下颔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l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蒙中我 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即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至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再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的去抓我的酒杯,他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初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红的酒y残留再磁白杯底,尖针似地戳疼了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今天是第一天相知相许想许吗?妳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经看在眼底,即便你手指还笼再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有毒无毒,宫中的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和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

他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绵裹住冷的发颤的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妳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妳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的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辗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r脓疮的心辗的粉身碎骨。我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凄厉道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妳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首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妳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妳递与我也无妨,那是妳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妳,妳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样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妳不要哭,等下妳出去,皇兄若见妳哭过,会迁怒于妳。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拥抱住我,极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颜,嬛儿,我死后,妳切勿哀伤。妳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气息有点仓促,似廉卷西风,落叶横扫,雪魄那孩子,真是像妳。妳有妳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中就不能在妳身后一步的距离在保护妳。

我拼命摇头,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意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他无力的手颤抖着亲抚我面颊,那么冷的指尖,再没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他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有妳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心中,妳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泪水漫涌上面颊,月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我的喉咙,痛楚难当。我豁出去了,轻声在他耳边呢喃,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落至我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怀中,在无一缕气息。

夜风衣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的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芳,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

彷佛还是他清朗的声音徐徐自身后:妳不晓得这是什么花吗?

你再也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死了。

胸前还有他吐出的温热的鲜血,逐渐的,冰凉下去。

和我这颗心一样,永远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他死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

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许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接近过。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再也不会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劝慰我,再也不会和我写诗、弹琴、奏笛。

长相思与长相守,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以后的漫漫长夜,为有长相思催人心肝,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我的心,我的肺腑,把蛀蚀成一具空d的躯体,永生不得解脱。

泥金薄镂鸳鸯成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紧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  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岁月于我,已是千刀万剐地割裂与破碎,再无静好之年。可是,我连随他一起死去都不能够。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已经彻底冰凉。我冰凉的嘴唇吻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心痛到没任何知觉。我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打开殿门,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我身上,照得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百步之外,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转首,四下皆是盔甲寒光。是李长的声音,他一溜小跑上来扶住双足无力的我,悲喜交加,娘娘出来了!

我一指那些兵刃,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难堪的低下头,却是守卫宫禁的羽林总领夏刈,他双拳一抱,恭敬行了一礼,奉皇上密诏,若是娘娘出来便宣读圣旨﹔若是除了娘娘之外还有旁人出来,那么无论娘娘也好谁也好,一律格杀勿论!

夏刈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眼前一嘿,玄凌,他果然志在必得,筹谋周密!

我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本宫安然无恙,已经出来了。

夏刈的脑袋往我身后一探,追问道:那么……

我死死咬着嘴唇,半晌,冷冷道:清河王暴毙。

夏刈心满意足一笑,向李长道:请公公宣读圣旨。

李长见他凶神恶煞铁塔似的一座,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淑妃甄氏听旨──

我茫然跪下,耳中听得李长尖锐的声音一字一字扑进耳朵,中宫失德,朕遥感六宫无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钦此。

李长扶起我,悄悄拭去眼角泪光,勉强笑道:恭喜娘娘,这是前所未有之喜──

呀──呀──,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我清楚地知道,有一种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李长扶着我往桐花台下走去,口中道:皇上知道娘娘劳累了,特意在水绿南熏殿设了夜宴等候娘娘。

夜风甚大,鼓起我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无生气的蝶。一朵紫色的桐花从枝头轻坠而下,花j断处还洇着稀薄而萎黄的汁y,软软扑──一声,落在我沾血的怀袖中,我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如这落花一般,再无可依。

我足下一滑,整个人滚下桐花台去。李长厉声惊呼起来,娘娘──

右足的膝盖痛得钻心裂肺,我在痛晕过去的瞬间,忽然忆起娘的话。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舞了。

干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清河王玄清暴病亡于桐花台。干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清河王大殓,侧妃甄氏痛哭灵前,触棺而亡。

那一日,李长自清河王府回来时仍有满面泪痕,隐妃哭得晕过去好几次,待到要为王爷盖棺时,隐妃一头碰了上去,血溅三尺。当时隐妃还未断气,硬撑着爬进了王爷的棺樽,紧紧拥住王爷,再咬舌自尽。咱们这才明白隐妃的意思,是要跟王爷生同寝死同x,生死相随。

彼时我正在佛前念着《往生咒》,闻言心底惊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手中的迦南佛珠骨碌碌散了一地。忍了数日的泪终于再度落下,我掩面,失声痛哭。

大殓后十日,玄凌下旨,清河王暴毙,手足断折,朕心哀痛,予厚葬清河王夫妇,清河王世子交由平阳王夫妇抚养。玄凌为清河王之死数度痛哭,几废饮食,数日间消瘦不少。玄凌感伤玄清戍边寒苦,积劳成疾,遂下旨增发军晌百万两,六军缟素,同祭清河王。

听闻旨意的时候,我受伤的腿已经能缓慢走动。太医说,行走无碍,只是,再不能舞了,亦不能跑。我只是静默地站在水绿南熏殿的书房里,手中紧紧握着无意间看到的一迭家书,在玄凌重重迭迭的书籍之间。

厚厚一迭家书,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玄清亲笔所书,慰问王府近况,宫中安好,叮嘱玉隐与澈儿要好生保养,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是加长的体恤。只是每封家书的最末,总是以最工整的小楷写着三个字──淑妃安?

玉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