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1)

罪孽就加深一重。又听吴菊人说起绣花的事来,那些精妙绝伦的花儿她绣不出,她是一个走错了路、迷了途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茫然无知。一时悲愤难抒,赌气道:“从今以后,我都不会拿针。”

吴菊人听出她气不顺,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忙抬起身来看她,看见她眉眼里都是乖戾之气,心想她怕是做绣工做了这么多年,早就厌了,因是父亲的要求,不好不做。虽说早些时候自己是为她的绣品才动了心,也曾想过要用她的绣品图利,但如今自她过门,她的喜怒哀乐,却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想拿针,便不拿就是。内心深为当初的想法汗颜,当下应承道:“好,不拿。做那些事伤神伤眼睛,你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开心就好了。”

紫菀心里叹息,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定是吴菊人呢?他这么曲意迎合,实在不好意思再使性子,推推他道:“我要起来了。”

吴菊人扶她坐起,道:“我让唤茶进来。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叫他们做。”

紫菀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我喝醉了吗?我要三分人心醒酒汤。”

吴菊人一笑,道:“没问题,马上就来。”叫了唤茶鹦哥进来替她梳洗,自己去厨房安排醒酒汤,做好了亲自端到紫菀面前,揭开盖子,笑道:“三分人心醒酒汤来了。这道题一定不会再错,要是再错,你就挖出我的心来炖一盅。”

紫菀转头一笑,朝碗里看看,一碗r白色的浓汤,也看不出什么来,闻上去有点杏仁的香气。拿起勺子尝一口,品味道:“杏仁?莲芯?甜酒酿?三样东西算三分,杏仁的仁,莲芯的芯?仁芯?”

吴菊人点头笑道:“不敢多加一样。杏仁捣成浆,莲子压碎,熬浓稠了,加甜酒酿煮滚。微酸带甜,正好醒酒。”又低声笑道:“你这碗醒酒汤要得好,正好圆了我撒的谎,你也有面子出来见人。”

紫菀掩口而笑,吃了半碗,推到他面前道:“费心了,你也来点?”

吴菊人接过来吃个干干净净,才道:“考得如意了没有?还有没有试题?”

紫菀本来拿了手帕在擦嘴,听他问,便用手帕遮了脸笑,笑够了道:“一天三道试题,慢慢想。”

吴菊人哈哈一笑,道:“求之不得。”说完意犹未尽,又加一句道:“辗转反侧。”

紫菀笑不可抑,一时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两人在里间窗下低声说笑,外头院子里传来鹦哥的说话声,鹦哥道:“小梅姐姐,过来有事?来坐。”

听小梅笑着说道:“没事,就是想过来找姐姐说话。这里主人家少,事也少,我和小梅两个成天闲得发慌,好容易等到三老爷要娶夫人了,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两位夫人把我们差着忙了一两个月。这一闲下来,又不知做什么好了。唤茶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唤茶道:“给我家小姐拣燕窝。小姐身子弱,别的大热大燥的药都经不起,还是吃燕窝好。我和鹦哥,在家时除了服侍小姐,就是拣燕窝了。”

小梅道:“喔,这个就是燕窝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呢。我家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吃这些,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上面这么多绒毛,拣到什么时候去?快跟绣花一样了。听说三太太的绣品是全镇最好的,真想看一看。”

鹦哥道:“岂止是全镇,杭州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来我家那些名角名票们,看了九娘的绣衣谁不看直了眼?有去过皇宫里的名旦来,说宫里的戏服也不如九娘的呢。”

小梅道:“你家真热闹,又是唱戏又是客人,我家就冷清了。听厨房买菜的老王说,他成天都见菜贩们把一筐筐的菜啦鱼啦往乔家送,有时看见有顶新鲜的鲥鱼,刚说要买,人家就说是乔家早就订下啦。鹦哥姐姐,下次你和三太太再回门,也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看看沈九娘听听戏。”

鹦哥道:“好啊,到时我来叫你。我家小姐顶好说话,什么事跟她一说,没有不行的。”

唤茶笑道:“一说去别院,你就骨头轻。冒先生等在那里的,你不用急。要说我家小姐,心肠没第二个人有这么好,别人没说的,她都想到了,鹦哥跟冒先生,要不是小姐跟翠姨说了,还不知这两人会耽搁到什么时候去。”

小梅道:“三太太人长得真好看。”又低声问:“三太太呢?听说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吗?”

唤茶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很少喝酒的,昨夜老爷高兴,让她多喝了几杯。是二十年的陈绍,不醉才怪。姑爷也醉了,回来的路上,走也走不稳,就像是在唱《吕d宾醉过d庭湖》。”

小梅咯咯笑道:“唤茶姐姐,和你们说话真好玩,你们会唱吗?”

唤茶道:“鹦哥会唱,你让她唱。”

小梅便央求道:“鹦哥姐姐,唱一段吧。”

鹦哥道:“好,咱们小声些唱,别吵醒小姐。”停一停,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暄,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吴菊人听了赞道:“这个丫头唱得不错。她唱的是你吧?”看一眼紫菀。紫菀穿的正是一身茜红的衣裙,上头绣着玉簪花,真个是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一般。

紫菀白他一眼道:“不是。”又道:“你的丫头真没规矩。”

吴菊人道:“是。没有主母去管她们,是有些无法无天。她们也就怕我大嫂,还有就是七叔公。七叔公这几年也老了,管家就管不过来,哪有精神理她们,她们更是没个惧怕。你来了,正好管管她们。”

紫菀嗔道:“胡说,姑娘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多好,管她们做什么?”

吴菊人听了诧异地看她一眼,道:“这样的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看着紫菀,眼里都是惊奇和爱慕。这样的女子,是天上才有的吧?

紫菀本来听丫头们说话唱戏听得有趣,一时把自己的烦恼忘了,忽然看他一脸的柔情,心中一荡,随即满腔的愁闷重又泛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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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下) 梅雨

入夏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临,雨点一时大一时小,大则如撒豆屋顶,小则如织纱窗前,总没个晴的时候。老屋的青砖粉墙上霉斑点点,人也被这雨下得意气消沉。

紫菀长日无事,不是拿着玉璧发呆,就是在窗下临贴。她虽然上的是西式学堂,但受夏阳的影响,从小习字,已经很有些功底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小镇,女人们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针线,既不能上街看戏看电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厅,活活要闷死紫菀了。

一日闲极无聊,想起箱子里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间的起坐间里放了一张大书案,笔墨纸砚都摆出来,书案上铺了羊毛毡子,取了一叠皮宣,随手捡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钟可大的《灵飞经》来写。乔伯崦陪嫁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细管的鼠须湖笔写小楷再好不过,紫菀写着经文,把思绪从自己身上抽离出来,细细揣摩点画勾捺,以消白昼。只有沉浸专注在一件事中,才不会胡思乱想。

吴菊人曾问过她要不要开始管家,把钥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发看着他,吓得他忙收了,随她自寻解闷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讳丹容,丹锦绯罗,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阳,回降我卢,授我丹章,通灵致真,变化万方,玉女翼真,五帝齐双,驾乘朱凤,游戏太空,永保五灵,日月齐光。” 后世人评《灵飞经》,说它“如新莺歌白啭之声”,又说“最为精劲,为世所重”,向被视作小楷第一范本。紫菀习贴《灵飞经》已有多年,最喜写这一段,边写边诵。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辄押韵,有汉赋之华彩,却无其堆砌,读来喜气洋洋,心境平和。

吴菊人这个时候正忙,这是收春茧的时节,要备下大笔资金付给茧农,还要把收上来的茧子分出等级,送进烘房烘干,否则蛹出茧破,血本无归。烘干后马上要运到缫丝房缫丝,又是梅雨季节,更要小心。虽然用的伙计都是跟随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细,事必躬亲,不容出一点差错。每天在昌吉行的帐房堆栈烘房缫房里忙完了生意,回到家里,看到在窗下临贴的紫菀抬起头来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换衣服洗脸,坐下喝口茶,有时接过紫菀手中的笔来写两个字,两人说笑几句,吃了晚饭,寻些事来消磨一回,吹灯熄蜡安歇。吴菊人固然觉得心意畅满,却发现紫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哀伤,刚过门时还鲜灵活泼的一个人,不到半个月就郁郁寡欢了。有时中午回来,便见她手抚一枚玉璧,沉思不语,默然静坐。问她,先是不答,再问,则拂袖而走。

吴菊人劝道:“这玄璧虽是难得,但不吉利。汉时人以此覆棺,愿灵魂早日飞升。你日夜把玩这样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于你无益。”

紫菀要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这玉壁大有来历,果然玄机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吴菊人拿出一方寿山石芙蓉冻给她,道:“这个是我前日刚得的,送你刻枚闲章可好?”

紫菀拿着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里却殊无暖意,说道:“三哥,随你刻吧,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吴菊人在纸上用小篆写了“宛玉”二字,再把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说:“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别人看见,也只当是夸这块石头像玉一样的温润细洁,再猜不到是闺阁之物。”

紫菀点头叹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来这么多烦恼?我原只是朵小雏菊花儿,就跟野地里的马兰头一样,哪能和牡丹绣球相比。”

吴菊人听着不对,问道:“宛玉,怎么不高兴了?”

紫菀凄然一笑,摇头道:“没有,和你没关系。”随手一指窗户外头道:“是这个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紧一阵密一阵,把满庭的绣球花打得东倒西歪,花残叶败,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坏了,”望着天道:“别下了,求你别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坏了。到时宛玉回来没有花看,怎么办呢?”回屋拿了把油纸伞,撑开来罩在一丛花上,道:“我给你们打伞,我给你们遮雨,我给你留着花。”又到唤茶屋里拿了伞来,撑开搁上花盆上。

唤茶和鹦哥看着她居然给花打伞,都惊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说:“去多拿几把伞来,把家里的伞都拿来,要是不够,去三老爷行里去拿,他开着洋货行,什么伞没有?要多少伞都有。”

吴菊人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举动,拉住她问道:“宛玉?”

紫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欢?你不是喜欢这些花儿吗?我帮你照顾它们可好?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把伞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对宛玉的心思不会白费的,我都替你收着呢,我会还给她的。”

转身冲着黑沉沉的雨雾喊道:“宛玉回来!我把花儿还给你,我把身子还给你,我把三哥还给你……你把妈妈还给我……妈妈,妈妈……”不知不觉间,已是清泪两行。

吴菊人挥手让两个丫头走开,抱着她摇着,急得脸都白了,问道:“宛玉,怎么了?说什么胡话呢?”

紫菀躲避着不敢和他对视,道:“三哥,我做错了一件事,害了你也害了我。我一开始就不该隐瞒,我只是好玩,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我以为拿到了玉璧就能回去,我天天看,天天看,白天黑夜看,睡里梦里看,等你睡着了我偷偷的看……我就是这么来的,怎么就回不去呢?”

吴菊人替她擦干泪,道:“在这里住着不惯,想回家?那就回去看看吧,什么时候去都行,家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去的。我不会拦着不让你去,那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家,当然会舍不得了。不用等到天晴,这时要去也可以啊,我陪你去好不好?”

紫菀摇头道:“不是的,你不明白。”

吴菊人吻着她的脸道:“宛玉,我们夫妇至亲至爱,有什么事对我说不妨事的,我虽然愚钝,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弄明白的。”

紫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老天爷放我一个人抛在这个世界,是想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宛玉’?但我怎么能是呢?这不对的……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它可害死我了。”

吴菊人听得害怕,小心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判断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也许你认为是错了的事,别人未必认为是错呢?”

紫菀凝视他半晌,煞白了脸道:“我不说,即使要我死,我也不会说。我一个人活受罪就可以了,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受这样的罪呢?”摸着他的脸道:“三哥,对不起。”

挣开吴菊人的双臂,仰面朝天,握拳捂胸,大声喊道:“妈妈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表哥对不起,宛玉对不起……”一步一步走进雨里,转身面对吴菊人道:“三哥对不起。我虽然很喜欢你,但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蹲下身子,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哭道:“我那么喜欢你,可叫我怎么好?叫我怎么好?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妈妈,妈妈,你理我一理啊……”眼泪混着雨水,把她淋得湿透。

吴菊人冲进雨里,将她一把揽在胸前,连搂带抱地拖回廊下,连声呼道:“宛玉!宛玉!你是不是病了?”把自己的脸去贴在她的脸上,试试有没有寒热。

紫菀伸臂把他抱紧,号淘大哭道:“三哥,我不是病了,我只是害怕。我要回去,却舍不得你。”

吴菊人看她这么伤心,却不明白是为什么,心痛道:“你回哪里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既然你舍不得我,为什么又要回去呢?”

紫菀摇头,摇得眼泪飞溅,抓住他衣服道:“你不明白的。”

吴菊人大声道:“那你告诉我!”

紫菀怒道:“宁可我死了,也不会告诉你。”掉转头不再看他,咬着牙,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吴菊人不知把她该怎么办才好,看她浑身被雨打得冰冷,只得抱回屋去,脱去湿衣,盖上薄被,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暖身。

紫菀惨笑道:“三哥,你这样对我,让我走了怎么忍心。”从被中伸出手臂,摸出枕头下的玉璧,看了又看,翻来翻去地看,那玉璧再无异状,紫菀把玉璧贴在脸上,哭喊道:“带我走啊,带我走,你可真是害死我了。”说着把玉璧扔在床角。

吴菊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听她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走,虽不明白,但正因为不明白,就更加害怕。看她像是神智不清,眼神散乱,双手抱着她的身子不得空,看着她伸在被子外头雪白的l臂,情急之下,学着紫菀的样子,一口咬在她玉臂雪肌上。紫菀吃痛,安静下来,看着他。吴菊人松口,说道:“你是我的妻子,哪里也不许去。”

紫菀回臂就是一巴掌,颤声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放我走,我恨你一辈子。”

吴菊人挨了一耳光,满不在乎说道:“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当我吴三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千方百计才娶回来的,这一生这一世你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紫菀伸臂抱住他脖子,哭哭笑笑,道:“三哥,你要不是三哥该有多好?”

吴菊人听她言看她情,也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仍是不得要领,看她像是受着什么绝大的困扰,有着什么解不开心结,便道:“那你就别当我是三哥,不就是了?”

紫菀涩涩地一笑,道:“这样就可以吗?”

吴菊人道:“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你有什么苦恼,不肯告诉我,自己又没法排解,那就忘了它,当它不存在好了。”

紫菀听了,思索半晌,末了却道:“我做不到。”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三哥你陪我睡一会儿可好?”

吴菊人笑道:“这个不消你说得。”放她睡好,自己半躺半靠,把她拥在胸前,下巴搁在她头顶,两人朦胧睡去。

紫菀自那日后,病了些日子。不过是淋雨招了风寒,吃了两剂药发了些汗也就好了。病好之后,越发的沉默。忽然有一天问吴菊人道:“我那块玉呢?怎么我哪里都找不到?”

吴菊人道:“我藏起来了。”

紫菀吃惊,问道:“你藏它做什么?”

吴菊人道:“藏起来,不让你走。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既然你说这块玉璧能带你走,我就不能让它在这里做祟。”

紫菀怔怔地看着他,有一丝欢喜,又有一丝痛苦,最后咬着嘴唇道:“我恨你。”

吴菊人看她脸上忽喜忽忧,眼神闪烁不定,淡淡地道:“随你。”拿出那方芙蓉冻石给她,道:“我已经刻成了印章,送你玩吧。你要是不喜欢,把它砸了扔了,踹上几脚也不要紧。”

紫菀接着,翻过来一看,是用小篆刻的阴文“宛玉”二字,那章成椭圆形,字迹眼熟之至,想了一想,猛想起是在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的树干上看到过这个图案,而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走到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边,找到曾经看到有图案的地方,眼下还是空着。

回屋去拿吴菊人刻章的刻刀,被他按住手道:“宛玉,别玩刀子,弄伤了谁都不好。”

紫菀道:“别担心,我不会拿着刀做傻事。”语气甚是平静。吴菊人只得松了手,看她拿了刻刀回到树下,照着印章,在树干上刻了“宛玉”两字,刻完说道:“事情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我不过照着再做一遍。只是不知从前的那个宛玉,是我还是她?”回头对跟过来的吴菊人笑道:“对不起,三哥,又说些让你听不懂的话了。”抚摸着刚刻好的字,自言自语道:“这么清晰的字,四十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四十年后我又在哪里?而这整整四十年,我又是谁呢?宛玉‘宛’玉,是我似她?还是她本就是我?我与她本是一人?”

吴菊人仍是不懂,但坚决地道:“宛玉?你问宛玉是谁?好,我告诉你,宛玉就是你,你就是宛玉。你在娘家时是乔之琬,自从嫁给了我,就和以前没有一点瓜葛。你无名无姓,是我把‘宛玉’这个名字赠给了你,就像我把这方印章赠给了你一样,你自我而生,专为我一人而活,你是我的宛玉。”

紫菀扔下刻刀,投身入他怀里,抱着他亲他的脸,道:“但愿如你所说。也许老天爷这般戏弄我,就是为了成全这一段奇情姻缘?如果老天爷都应允了,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两人在树下相拥相抱,过了良久,吴菊人才道:“你在这里不快乐,我看着也心痛。我们出去散散心可好?你想去什么地方,杭州还是上海?杭州西湖的美景,天下无双,上海有西洋百货,新奇有趣。”

紫菀心情愉快,笑道:“我想去哪里,你都同意?我要出洋,你答不答应?”

吴菊人月余以来方见她展颜一笑,心中欢喜,说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博美人一笑,以前我是不懂得,现下我明白了,真要让一个人高兴,天下诸侯、江山社稷算得了什么?你要出洋,我当然答应。东洋还是西洋?欧洲还是美洲?法兰西好不好?我听说法兰西国的美人艳绝天下,光着膀子露着胸走在街上,早就想亲眼看看了。”说到后来,又回复了他无赖的样子。

紫菀说出洋,本是随口一说,哪知他当真起来,还说早就想看法兰西袒胸露臂的美人,笑得弯了腰,道:“果然是登徒子本色,哪个时候都改不了。我的法语不好,勉强能看得懂菜单,到了法国正好练习练习。唔,去看看巴黎圣母院,凡尔塞小特里阿农宫也不错。”

吴菊人听她话又有些疯魔的意思,不放心地问:“宛玉?你在说些什么?”

紫菀再无顾忌,璨然一笑道:“你就当我是狐仙转世,会些法术好了。我刚说我的法语不好,只看得懂菜单。但我的英文很好,要不要听听?”张口背诵道:

me!what eyes hath love putmy head;

which hecorrespondence with true sight:

they he; wheremy judgement fled;

that censures falsely what they see aright?”

看吴菊人听得目瞪口呆,笑着把这首英文诗试译成诗经的风格,道:“爱无目兮,迷其神兮,亡其见兮,失其思兮。三哥,用威廉。莎士比亚这诗十四行诗来形容我二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你只见到我的好,我只见到你的好,让理智和头脑统统见鬼去。”

第三十三章 纸燕

第三十三章 纸燕

吴菊人说到做着,等春茧事毕,安排好行里的掌柜伙计帐房先生等等诸多事宜,还有看守吴宅的人,亲自押了运丝船去上海,船上同行的是紫菀和唤茶,还有他自己的一个亲随阿陈。鹦哥已经被紫菀送回了乔家,择日出嫁。吴菊人和紫菀拜别了乔伯崦和两位姨娘,坐船先到杭州。

在杭州见了吴苌人夫妇,两人游览了西湖,去灵隐寺烧了香。紫菀上次来杭州,是在37年的春天,当时是和几个女同学来游湖。对紫菀来说,不过是早几个月的事,但却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而四十年间西湖并无多大变化,只在北山路一带少了一些西式的洋房别墅。

吴苌人家住横河桥,这一带多旧第宅,是为缙绅较集中的住宅区。人家大多有花园树木,湖石叠山,在杭州这个十丈软红尘中,也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了。但紫菀却从没有来过,她和吴家的亲戚都不认识,来往的都是爸爸那边的。照说上海和杭州这么近,她来杭州也有几次,要是早知道有本家亲戚在,早就过来拜访了。紫菀到了吴苌人家,看着这一处不大不小带花园的宅子,心中实在纳罕。这样的宅子四十年后一定会在,吴苌人的儿女和吴霜是嫡亲的堂兄妹,却始终没有相认过。

吴苌人的大儿子,就是那天对紫菀说“新娘子真漂亮的”那个七岁男孩,名叫吴霈,见了三叔三婶高兴得不得了,整天跟着不离身,吵着要陪他玩。紫菀很少和小孩子游戏,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看见桌上放着他在习字描红的绵纸,想起自己在手工劳作课上的折纸,说:“我给你折个鸟吧。”拿过一张纸来裁成正方形,几次翻折,就做成一只小鸟,拉一拉尾巴,翅膀还会动。

吴霈大叫:“给我给我,还要还要。”

紫菀便又折了一只青蛙,按按后面,青蛙就会往前一跳,乐得吴霈拍手,引得九岁的大女儿吴云,三岁的小弟弟吴霄都围过来,问还有什么。紫菀搜肠刮肚,又折了狗j鼠猴等小动物,两个男孩抢着玩去。

二嫂看了说道:“三妹妹的手就是巧,这些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被他们三个整天缠得头疼,烦也烦煞。三妹妹一来,几张纸头就把他们给降服了。”

紫菀笑道:“瞧二嫂说得,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他们也是贪个新鲜,过了这阵也就厌了。”心想学堂里的家政课劳作课有点道理啊,骗骗哄哄小孩子不成问题。中国以前的旧式塾学只学四书五经,把孩子们的玩兴都给关死了,这些游戏玩意儿更是不会教。瞧吴菊人瞪着自己的样子,也像是不会,便道:“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

拿张纸只三折便折了一个纸飞机,轻轻一掷,纸飞机在空中飘过,一直滑到吴菊人面前,他伸手接过,眼睛里都是惊讶。紫菀对他一笑,又折一个,朝两个男孩飞去。两个男孩跳起来去接,欢呼道:“给我给我!三婶我也要。”紫菀手不停地又折了几只,再一一掷去,吴菊人和吴霈接了又掷回,一时屋子里纸飞机乱飞,眼花缭乱。吴霈叫道:“三婶,这个叫什么?”

紫菀随口诌一个名字道:“纸燕子。”

小吴云拉一拉紫菀,抿嘴笑说:“三婶,我也要。”紫菀看这个小女孩不到十岁,已经有了少女的风姿,便亲了她一下说:“好,你喜欢花儿吧?”拿了一张刚才买的糕点上的粉红色纸,折了一朵百合花,小吴云又去拿了更多的纸来,紫菀便又折喇叭花,用剪刀稍加修剪,就又成了剪秋萝,各种花折了一大堆,又折了一只蝴蝶,最后用两张大纸折了一个花篮,把所有的花都放了进去。吴云捧着花篮,喜笑颜开,学着紫菀,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害羞着跑开去玩。

两个男孩子看了不依,一边一个在她脸上一通乱亲,涂了她一脸的口水。吴霈说:“三婶,我顶喜欢你,你等我长大了,我们两个成亲好不好?”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紫菀忍笑说道:“好。不过你要先问过你三叔,看他同不同意?”

吴菊人捏着一个纸飞机,笑骂道:“吴家又出了个小登徒子,二嫂,你可要管好了,将来说不定就要出乱子了。”

二嫂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去去,一边玩去,看把你三婶的头发和脸都弄脏了。”

吴菊人把纸飞机轻轻拆开,道:“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你教我吧。”

紫菀看他一眼,一笑,用纸折了艘两头尖尖翘起的船,说:“这个给你。”

吴菊人开头还学了两步,到后来越来复杂,就放弃了,等她做好,拿了左看右看,说:“怎么做出来的?两头还翘着,这像艘西洋船,和我们的船不一样啊。”

紫菀又折一只平底篷船,放在一起,说:“这个简单,你学这个篷篷船吧。”

吴菊人指着先折的一只尖头船问:“那这个是什么船。”

紫菀先捂嘴笑一声,才说:“强盗船。”

吴菊人“哦”了一声,恍然道:“我说你笑什么,原来是说我是强盗。做个玩意儿都会绕着弯骂人,”扣起拇指食指在她头上弹了一下,说:“给你吃个麻栗子。”

紫菀不理他,却对着二嫂撒娇道:“二嫂,他打人。”

二嫂搂过她的头,替她揉一揉,嘿一声笑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情骂俏了。和你们一比,你二哥好算呆木头一个,我们年轻时都算白过了。如今三个孩子都有了,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了。二嫂真羡慕你们。”

说得紫菀脸红,走开去和孩子们玩。吴霈拿了一只小小扁扁的洋铁皮盒子,把折纸都放进去,拉了紫菀说:“三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跑到屋角的一扇屏风后面蹲下,在墙角的踢脚板上抠了两下,抠出一个暗藏着的抽屉来,里头有些男孩子玩的弹弓泥丸之类的小东西。吴霈把那个铁皮盒子放进去,再把抽屉关上,把嘴贴在紫菀的耳朵上说:“这个地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不许讲给别人听,好不好?”

紫菀说:“好。”只听吴菊人问道:“你们要个在那后头做什么?”紫菀牵了吴霈的手出来笑着说:“说悄悄话,不告诉你。”低头和吴霈眨一下眼睛,两人捂着嘴偷笑。

在杭州住了几天,吴菊人在二哥的茶庄里收了半船的茶叶,以及檀香扇、精线绫、三梭布、漆纱方巾、剪绒毯等棉制品转去上海。

其时中国对外贸易主要以生丝、丝绸、棉布、茶叶为主。有名的“紫花布”(用紫色棉花纺织成紫色棉布)流行于19世纪法国市民中间,被称为“the modem library”。生丝在1890年以后的几年中,年输出量达10万担上下。而nankeen(南京棉布),畅销于海内外,号称“衣被天下”。 嘉定、太仓、上海境内的农田三分种稻,七分种棉。嘉定一带甚至达到了“棉九稻一”,甚至专种棉花不种稻米的都有。

吴家三兄弟的商业便是以经营这些为主,并且分管一项,各施其职。吴萸人在上海负责和外商打交道,吴苌人在杭州负责收拢汇集打包,吴菊人就在乡间收购生丝布匹茶叶运往杭州。这次吴菊人动了远游之念,便和兄长商议在法国的马赛和巴黎各开设一个商行,跳开在沪的洋人买办,自己营销。吴菊人和紫菀抵沪之后,住在吴萸人家,先订了法国的“埃及法老”号邮轮上的两个舱位,自己和吴萸人日夜商讨在法设行的事。

紫菀对四十年前的上海颇有兴趣,带了唤茶和吴萸人家的两个男仆在大马路二马路上闲逛。四十年对杭州来说变化不大,但对上海,就跟换了个地方一样。紫菀坐在车厢里走过外滩和大马路上,几乎不认得。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都还未建,后来是沙逊大厦的地方这时还只有一幢三层楼的洋房,牌子上写的是“沙逊洋行”,人称“火油公司”的亚细亚大楼也没有,英国侨民聚会的“上海总会”已经在了,盛宣怀的“通商银行”虽然在,但却不是后来的样子。

这个时候日本造的人力车已经进入上海,是普通人的代步乘坐的工具,有身份的人家则用带车厢的西洋式马车,女眷出门坐在车厢里,不会被外人看见,更安全隐蔽。吴萸人家和洋人通商,生活习惯颇为洋派,家里也有一架马车。紫菀说要上街看看,吴萸人太太便命家里的马车送她。

她去书店买了法语字典、法文小说、英文小说等读物,又去英国人开的洋服店,用英文和店员聊天,添置了西服洋装,皮鞋扇子,手套拎袋,花伞草帽,内衣袜子等服装。这时的衣服和她穿惯的洋装又有不同,更繁复更古老,胸衣内衬还保留着,没有女仆根本穿不了衣服。她有心要吓吓吴菊人,便在店里把衣服换了,让女店员帮她束胸收腰,扣好背后一串珠扣,把原来穿的大襟绣花的中式衣服叠起来,放在一只帽盒里,出门交给男仆捧着,把两个男仆和唤茶看得眼珠子快掉了下来。命男仆把东西都放在车厢里,自己戴了一顶饰满绢花缎带的夏季草帽,打着一把小小阳伞,穿着半跟皮鞋,坐了马车回家。快到吴宅门口的拐角处,便让停车,吩咐唤茶和男仆半个钟头以后再进去。

她敲敲吴宅的门,收了阳伞,等着人来开门。看门的仆人看她一身穿戴,以为是外国人的女眷,根本就没认出是几个钟头前他刚送出门的三太太,请她在小客厅坐了,垂手问道:“小姐有何事,想见谁?”

紫菀故作傲慢地抬着下巴,说:“我听说吉昌行的吴三先生到了上海,你让他来见我。他欠着我好些帐没付,今天他要是不敢出来,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那仆人吓得不敢抬脸看她,后退着出了小客厅,心里嘀咕难道是三老爷欠下了什么花帐?还好三太太出门去了,不然让三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忙忙地去禀告了吴菊人。

吴萸人正好去处理事情了,留下吴菊人一人在书房里等着。说是书房,也没什么书,多的是帐薄帐册明细表。听仆人说有这么一位洋小姐指名道姓要见自己,颇觉奇怪,他一向少来上海,也没有结识什么小姐夫人,怎么有人说自己欠了什么帐呢?到了小客厅,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洋灰绿色洋装裙服的女士背朝自己,面对窗外而立,头上戴着一顶花边草帽,背影纤细美好,心想这位“蕾蒂”的背影和宛玉倒可一比,开口问道:“小姐贵姓?找吴某何事?”

紫菀打开手里的折扇,遮住双眼以下的半张脸,慢慢转身过来,一语不发,眼睛半眯,学了个电影明星葛丽泰·嘉宝在《茶花女》里的眼神,抛了个媚眼过去。

吴菊人看了一呆,一步一步走过去,把她到窗前,一把勾住腰,俯脸就亲了下去。

紫菀“咯”一声笑出来,扇子一收,敲在他肩上。笑骂道:“真真是个登徒子,什么人你就敢打kiss。”

吴菊人夺过她手中的扇子,也敲她一下道:“你自己用那样的眼神勾我,我不接,就成傻瓜了。”

紫菀抢过扇子,遮住脸,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吴菊人笑道:“你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你以为你换件衣服、遮了脸,我就不认得你这个狐狸精了?”又问:“什么是打开水?”

紫菀笑不可抑,当即在他脸上打个kiss,说:“这个就是。”

两人嬉笑一阵,忽然小客厅的门被打开,紫菀忙用扇子盖了脸,躲在吴菊人身后,探脸出去看,却是吴萸人的太太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指着紫菀骂道:“你出去,不许再上门来。欠的钱有帐单的我来付,没有帐单的我不认。”转身拎住吴菊人的耳朵道:“你这个不成气的坏小子,胡闹到家里来了。我听下人说了,还不信,特地到窗子外头去看,你大白天和个洋女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什么体统?三妹妹还不够好,你要这样打野食?公公婆婆不在了,我就替他们教训你。”

吴菊人护着耳朵叫道:“宛玉救命哪,大嫂要把我的耳朵拧下来了。”

紫菀躲在扇子后头一阵轻笑,说道:“原来也有你怕的人。”

大嫂听了一愣,把紫菀上上下下看了一眼,还是没认出来,手却松了。

吴菊人忙脱身拉了紫菀推到大嫂面前,说:“你自己跟大嫂说吧,不然我要被冤枉个死。”

紫菀放下扇子朝大嫂行了一礼,笑道:“大嫂,是我。”

大嫂仔细看了一回,方认出来,抚掌大笑,说:“像,太像了。你们两人一样的淘气,哪里像是成了亲的人?三妹妹是第一次到上海吧,怎么把洋装穿得这么自在好看?”

吴菊人一本正经地道:“我家宛玉是狐仙转世,本事大得很。”

大嫂打他一下道:“又胡说八道。”又说:“你们两人注意点,大白天的就在窗户底下,家里还有你侄儿侄女呢,给他们看见,成什么样子?”

说得紫菀面红耳赤,低头一笑,忙溜走了。

吴菊人也要溜,被大嫂拉住,刚说一句:“三弟。”就被吴菊人打断,央求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就是了。”

大嫂笑道:“不是跟你说这个,我问你,你真的要带三妹妹去法国?她一个大家小姐,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言语又不通。”

吴菊人道:“大嫂你跟大哥刚来上海的时候,不也是什么都不懂?慢慢就都会了。我们吴家的女人,谁不是独挡一面?大哥的一本帐都在你心里,你行的,她也行。”心想,你是不知道她的本事,怕说出来吓你一跳。

大嫂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我听说到法兰西要一两个月,海上风大浪大,她这么单薄,我怕她吃不消。都说有的人一上船就躺下了,一直躺到下船。我真的不放心她的身体,怕她经受不住。”

吴菊人不好多说什么,便反问道:“难道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乡下?”

大嫂皱眉道:“你们就不能不去吗?”

吴菊人道:“大嫂,已经决定了的事,你就不要再反对了。你看她刚才的样子,像是会怕出洋怕外人的吗?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三十四章 中元

第三十四章 中元

在等船的当儿,吴菊人把一应事务都办好,两人和吴萸人夫妇道了别,登上了“埃及法老号”。吴菊人订的舱位是一个套间,一个是四人间里的一个床位。唤茶晚上睡在套间的外间,阿陈和别人住四人间。上船后把行李放好,开出吴淞口不多远,唤茶和阿陈都躺下了,哼哼叽叽的晕起船来。紫菀在海上航行过多次,早就不受这种苦了,吴菊人也毫无反应,两人由紫菀带着泡酒吧、坐咖啡厅,欣赏西洋美人,甚是逍遥自在。紫菀为吴菊人换了洋服,再戴上一顶硬边草帽和太阳眼镜,越发的潇洒出众。

船过香港,靠岸停泊后,船上又多了一些乘客,晕船的人也适应了一些,纷纭出来活动,酒吧餐厅咖啡间人立即多了起来,彼此打招呼问好结识新朋友。男人们抽起雪茄烟斗来,紫菀觉得气闷,溜出咖啡间到甲板上透气,偶一转身,见到一张熟悉之极的面孔,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孙先生。”

那孙先生三十左右年纪,个子不高,面容清癯温和,双目湛然有神,上唇留有短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