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1/1)

人再问开熟烟铺子的老板,也不得要领。后来问到了那间“华道馆”,那个给人画符拜忏的华道人却回答道:“要么看看市头后面冼大妈的竹寮里,是不是新来了几个什么亲戚。”冯敬义一看这几个人的扮相:黑通帽,黑眼镜,黑绉纱短打,黑鞋黑袜,每个人的肚子上面,都隐约看得出夹带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不用说,这是“侦缉”了。他立刻掉头,抄横巷子赶回冼大妈的竹寮,打算给那几个共产党员通风报信。可是当他刚一转过“吉祥果围”,离冼大妈的竹寮还有十来丈远的光景,他看见冼大妈那两个年纪轻些的干儿子正埋头埋脑地朝家里走,而后面那几个黑不隆咚的家伙也紧跟着嘻哈大笑走过来了。这正是千钧一发、危险万分的时候,冯敬义虽然足智多谋,也是毫无办法。想喊不能喊,想叫不能叫,想说不能说,想停不能停,眼看着那两个活生生的棒小伙子自投罗网去送死,他可是一筹莫展。说实在话,他连那两个年轻人的姓名籍贯,都还不曾知道呢。后来情急智生,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对假玉镯子来,对走在他前面五步远的周榕、周炳两个人高声喊道:

“王大哥,王二哥,你们要买的真玉镯子有了货了!”

冯敬义所以要使唤这样大的嗓子吼叫,是要让后面那些侦缉们听见。果然,周家兄弟听见的时候,那些黑家伙也听见了。冯敬义见他俩扭回头,连忙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急急忙忙低声说:“随我来,冼大妈有话说!”周榕和周炳刚才那一扭回头,也发现了那几个黑家伙,知道出了事情,就跟随冯敬义闪在路旁,蹲下来,和他假意看镯子,论价。等那些侦缉走过去了,冯敬义才低声告诉他们道:

“那些是侦缉。快逃走吧!”

两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屋里还有我大哥呢!”

冯敬义生气了,骂道:“混账!快走!逃出去之后,找人搭救他!这时候婆婆妈妈算哪一经?难道你们要死在一块儿?”周榕、周炳低声向老人家道过谢,又回头望了冼大妈的竹寮一眼,才淌着眼泪,慌慌忙忙地抄横巷子逃到渡口,先坐渡船过河南,再从大基头坐船过省城,一直奔向四牌楼师古巷他们舅舅杨志朴、老表杨承辉的家里。杨承辉没在家。杨志朴正在客厅里睡午觉。他们叫醒了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求他想法子救大哥的性命。杨志朴眯起眼睛,鼓起那方形的腮帮,竖起那满嘴的胡须,愁容满面地听完了他们的话,紧接着问道:“按这么说,你们都加入了共产党了?”他们两个都回答说没有,舅舅又说:“没有加入就不要再加入了。党派的事情我看得多了。龙济光、陆荣廷、岑春煊、莫荣新、陈炯明、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如今又多一个蒋介石,像走马灯一样,看都没看清楚就过去了。什么党,什么派,看来看去不是差不多?这几年来,除了省港罢工是反对异族侵凌,还有点道理,其余的我都不赞成。你打倒段祺瑞,换上张作霖又如何?你打倒张作霖,换上蒋介石又怎样?我看南征也好,北伐也好,这样打法只是苦了老百姓,没有一点意思!”周炳不做声,周榕轻轻地说:“当时没有料到蒋介石是这样一个人。”杨志朴说:“是呀。流氓政客,都是见利忘义的。北伐才到了长江,就拿自己人开刀了。你们就是些傻子!跟我二姐一模一样!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上回省港大罢工,你们死了个区桃;这回北伐,你们又得赔上个周金。人家是成者为王,你们是败者为寇,你们捞到了一点什么?我看政治这个东西,再没有什么是非可说的了。谁能把天下搞太平了,谁就是好皇帝。什么党派,哪一个不污七八糟?”周炳听到这里,觉着很不耐烦,那股楞劲就冲上来了,说:

“不,不是这样的。共产党要解放全世界的无产者,共产党的理想是远大的,神圣的!”

杨志朴只顾自己穿衣服,懒得去跟周炳两个辩论。穿好衣服之后,他告诉他两个外甥,在河南同福西街,他跟人合伙开的那个“济群”生草药铺有地方住。他们只要说明是他的外甥,因为身体有病,要到那儿静养,小心不要出门,就可以了。周榕还不明白济群药铺是个什么地方,老在嘀咕着,周炳说:“就是郭掌柜那里嘛,我给他当过伙计的嘛,冤我偷他的钱的嘛!一转眼都七年了!”周榕这才想起来,重复说道:“是呀,是呀,是呀……”临走的时候,杨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们现在不是共产党,将来不免还要变成共产党!”

说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后面跟着,一句话没有说,三个人一道朝着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当他们过河南的时候,国民党省党部干事李民魁带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兴昌洋行去找陈文雄。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现在当着财政厅秘书,年纪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正式结过婚。他听说陈文雄有个最小的妹妹,年纪才十九岁,长得很漂亮,还没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绍他跟陈文雄做朋友。当下两个人会了面,陈文雄见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仿佛,脸孔白净,戴着宽边眼镜,只是稍为发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仪容,心里早有几分高兴;再一交谈,就觉得他知识多,交游广,一口英语,虽略带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倾心。他心中暗自思量:官场中有这等新式人物,真是难得。三个人闲谈客套一番,就一道出来,到“十八甫”的天龙茶室饮茶。这茶室非常拥挤。顾客都是上、中流人物,依然弄得人声嘈杂,烟雾弥漫。他们站在二楼过道上等了十几分钟,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那种用柚木雕花板障间隔,像火车上的座位一样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陈文雄要了一盅铁观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写了几样咸、甜点心,像“j批”、虾盒、粉果、蟹黄酥、奶油蛋盏、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写了一盘上汤j茸水饺,一盘鲜菇蚝油拌面,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畅谈。因为初次见面,所谈都是东堤旧事,陈塘新欢之类。只有李民魁在临走的时候质问陈文雄道:“怎么你们告发共产党,不找我们党部,反而去找宪兵司令部?不帮衬自己人,却帮衬外头人?”并且说出今天“捕获”了周金的事实。陈文雄坚决否认,说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叹道:“干党务就是没发达。你们团长的团长,经理的经理,科长的科长,我这老大还是个干事,没发达!”宋以廉凑趣道:“不要紧,你只要多害死几个人,便可以发达的。”大家于是一笑站起来,会账下楼去了。

夜深沉

自从阳历四月半以来,何家的二少爷,那年方十五岁的何守义,不知不觉之中得了个神志不清的毛病。那病起因,除了胡杏之外,谁也不晓得。本来周家三兄弟逃走出外,陈文娣跟何守仁结婚之后,何守义就有点闷闷不乐,时常痴痴呆呆的样子。有一天,那丫头胡杏打外面买茶籽饼回来,刚想进门,就见何守义跟一个叫做罗吉的小同学坐在陈家门外石凳上说话。那罗吉生来身体宽横,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块,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却老是不怀好意地到处窥探。胡杏走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是周炳、何守义、罗吉三个人合照的,对何守义说:“坏了!这周炳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坏人,都要杀头的!我们跟他照过相,短不了也要杀头!”从此以后,这位二少爷天天追着胡杏问共产党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胡杏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呢?她只知道周炳是个好人。叫何守义得没法儿,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爷,你担心什么呢?那共产党是好人也说不定的。现在又没人来抓你,你怕那个干么!”何守义把她的话告诉了妈妈,那大乃乃何胡氏一听说胡杏把共产党认做好人,不觉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里毒打了一顿,又要问清楚她这话是哪里听来的,又要追问何守义还有些什么书友经常来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着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谁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来,更不敢说,只是紧闭着嘴巴,把那罗吉恐吓何守义的事情,半个字也不敢吐露。这样子,何守义看见说共产党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涂,就疯起来了。开头还只是傻傻地坐着,不言不语,后来就变成哭笑无常,不吃饭,不睡觉了。每天一早起来,就闹着要看报纸,说要看有没有枪毙共产党的新闻。看了报纸之后,就到处问人:共产党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说好人,才肯罢休,就都回答说好人。这何胡氏当初嫁到何家,好几年都没孩子。后来何应元娶了十六岁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岁上头,大乃乃、二娘看样子都不生养了,何应元又娶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谁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乃乃何胡氏居然养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爷何守义。论年纪他小,论地位他却大。因为他虽是弟弟,却是嫡出。何胡氏认为这是皇天有眼,何门积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对何守义十分惯纵偏宠,完全不给他一点教导约束。谁知何守义偏不争气,一向长得孱弱瘦小,脸色苍白,加上浑身干癞,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样子,急得何胡氏一个轻儿求神拜佛,访医问卜,可惜终不见效。自从他一疯,大乃乃更是进香许愿,乞药请符,扶乩问亡,镇宅禳解,最后跳茅山,做道场,什么都来了,但是到底还看不出一点灵验。平常遇到没有法子的时候,就打胡杏一场出出气,骂她胡诌什么好人坏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义玩了一个新的花样。他拿出那张周炳、罗吉、他自己三个人的照片问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后问到他亲生妈妈,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闹一百几十回,心中烦闷不过,回话迟了一点,何守义就当场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进嘴里,使劲嚼着,要把它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四处找那张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没命地叫嚷道:

“坏了,坏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杀头了!快给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几个嘴巴,骂她还不赶快去找。她找不着。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一齐动手找,也没有找着。何守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过去了。后来胡杏幸亏找到了另外一张照片,和原来那张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块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来,把照片给了他,才算哄过一阵,使他安静下来。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晒,准备他什么时候哭闹,就什么时候给他。乱了这么一阵之后,胡杏悄悄对何守礼讲起罗吉的事情,又叮嘱她千万不能对别人讲。何守礼听了之后,由不得十分迷惑起来。她问胡杏道:“表姐,那罗吉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一下子就把哥哥吓疯了?”胡杏说:“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说是个小孩,又不像个小孩。那身体像个大冬瓜,那手脚像些大节瓜,那两个大眼睛像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没见过那鬼火!”何守礼捂住耳朵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再说我都要叫他吓疯了。他哪里是个人哪?分明是个妖怪!娇怪总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疯弄病的。你说,那妖怪只来过一回么?”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头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钱。你哥哥人已经糊涂了,就把口袋里什么都掏出来给了他!”何守礼说:“他下次来,咱们拿扫帚拍他。人家说妖怪怕扫帚。你敢不敢?”胡杏说:“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这些话你答应不对别人说么?”何守礼说:“我一定不说。”胡杏说:“你敢赌咒?”何守礼当真赌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这边的乱,也惊动了左邻右里。那天早上,杨志朴约了他妹夫区华来看他二姐周杨氏和二姐夫周铁。周铁已经上剪刀铺子开工去了。周杨氏见他们来了,就让在神厅坐,连忙烧水泡茶。泡好茶之后,她就陪他们坐着闲谈,说:“三姨爹,舅舅,你们看国民党尽干些什么好事!把咱们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里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样好的一位二少爷给吓疯了,多作孽!”杨志朴和区华问清楚是何守义疯了,都不免叹息一番。区华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儿区桃,就愤慨之至地说:“我还以为帝国主义和军阀专门害咱们手作人家,哪里晓得连大财主家里也免不了。他们都是有钱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杨志朴笑着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来了!人家说军阀,是指的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那些人,你怎么把蒋介石也叫做军阀呢?人家不兴这么说的!”周杨氏接上说:“我也不管他是蒋介砖还是蒋介石,谁害了咱,谁就是军阀!还不止是军阀呢,还是鬼阀呢!”那中医生说:“二姐这么说,情理上也通。”区华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放在茶几上,一面说:“二姐说的话,总是通情理的。我说的话,总不通情理。你就会护着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这些咸x淡菜了。二姐,说不定这几天你们等钱使,你三妹叫我给你送五块钱来,你先胡乱凑个零数使着吧。”杨志朴说:“别信他的鬼话。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块钱来的,他倒打起一半‘斧头’了!”说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纸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肠一般的银角子来,加上说:“二姐,我也先送来十块。”周杨氏说:“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难是难。不过目前还不大使什么钱,你们收着再说吧!”后来,他们又谈起找门路给周金说人情的事儿。一翻开这个题目,大家的话儿就不多了。皮鞋匠瞪着两眼出神。中医生结结巴巴地说:“二姐呀,你的脸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个主意,那怎么行?陈家的局面大,认识的人多,眼看着三个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连个衙门的门房都没巴结得上呀!”周杨氏还是有气无力地说:

“大姐那边,我一天还没说上十万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说得差点儿没翻了脸!陈家的老的、小的,只是个一退六二五,说他们做买卖的人素来不结交官府,推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当共产党比那些偷摸拐骗,忤逆l伦,还会讨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听菩萨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两只小猴子又不晓得窜到哪里去了,叫人牵肠挂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来!”

说到老二跟老三,杨志朴和区华才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扁了下嘴,点了点头,才由杨志朴开口道:“二姐,你又来了。他们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们怎么给你写信呢?一写信,别人倒知道他们的行踪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过我们今天来,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杨氏一听,脸皮登时就松开了,追问道:“谁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区华说:“是老二、老三的。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周杨氏站起来,朝区华走过去,嘴里说:“菩萨保佑!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他们!”区华把眼睛望着杨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过去。杨志朴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二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们住在河南我那间生草药铺的后进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里当过几天伙计的地方。我关照那合伙的掌柜,说是我的外甥,在那里养病,包管万无一失。可是他俩说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谁也不要告诉。连阿泉都不用说。第二,你们都不要去看他们,只怕人多走动,惹起外界疑心。现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们只让阿苏一个人上生草药铺走动。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厂去做工,别人不会疑心。”周杨氏努着嘴抱怨道:“这是什么王法?亲娘不能去看亲儿子?”区华帮嘴说:“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连累他们。”两个人好生费劲说了半天,才把周杨氏说通了,包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一扎荔枝,要他们带给周榕和周炳。

当天下午,区苏就把衣服和荔枝给周榕和周炳捎了去。这两兄弟每天只盼望区苏给他们带报纸、书籍和什么好消息来,今天却带来了母亲的心意,更加喜欢得说不出来。当下三个人把一扎荔枝吃光了,说笑了半天,周炳还唱起他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这一天,他两弟兄过了一个高兴的、两个多月以来不曾有过那么高兴的下午。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不久就黄昏,吃了晚饭,又不久就黑下来了。他们的住处是在生草药铺后进一个横院子里。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两间南屋,他们就住在套间里,平时掌柜也好,伙计也好,掌柜的家小也好,都不到这横院子里来,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妈妈送来的荔枝,我的心里到现在还不平静。我们这样住着,和外界都隔绝了,这不是个办法。我如今心痒痒的,脚痒痒的,就想出去走动走动,找些人打听一下情况。你说怎么样?”周炳也觉着该出去走动走动,他认为最好让他去,危险性比较小些。后来拗不过,还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后,他灭了电灯,准备睡觉,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望望窗外,只见天空黑dd的,看不见星光,也没有一点月影。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也没开灯,就走出外间。外间是一个小厅堂,桌上堆的,墙上挂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药材。他站了一会儿,端了一张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来,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婷,婷,婷!你听见我叫你么?”

没有什么可以疑心是回答的声音。周围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老是那么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东西都约好了,都埋伏起来了,准备在他冷不防的时候,就全都会跳出来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认得出来,还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里面还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线吊芙蓉”的药草。但是在他的对面不远,那珠江北岸的广州城,如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这时候,他说不出来有多么想念他的表妹陈文婷。他想起好几年前,陈文婷劝他读书的时候,那种热情和娇气;陈文婷给他钱,他不要,就把钱摔在地上,那种骄横和任性;陈文婷摹仿哥哥姐姐们的追逐、爱恋,和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发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旧历除夕,陈文婷和他一齐卖懒玩耍;旧历人日,大家一齐出小北门外游逛,陈文婷怎样和别人争论怄气;往后,陈文婷怎么对工作积极起来,他们一道演出《雨过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爱情之中。他还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北伐出发之前,陈文婷怎样着急地要肯定他们的爱情;他回到广州,被学校开除之后,陈文婷怎么鼓励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后来,陈文婷怎样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样表示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又后来,他怎样给陈文婷写绝交信,陈文婷怎样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天真和幼稚,想起来仿佛有点可笑。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真情,都是那么可爱,都放s着那么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简直无法抗拒。他觉着陈文婷的任何行动都是美丽的,甚至连她说过的“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这句话也很美丽。他幻想着自己飞了起来。他飞到那黑dd的天空里,飞过那即使在黑暗中还是一样闪光而柔媚的珠江,飞过从长堤到惠爱路那一片灰色、忧郁、不歇地叫着闹着的房屋,从陈家那三层楼的窗户里飞进陈文婷的房间。他正准备揭开陈文婷的帐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紧闭着的眼睛,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样,一切都破灭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里面了。周炳把那个人看看清楚,原来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发潮了,就一声不响,跟着哥哥走进屋里。周榕扭开了电灯,告诉他空跑了一趟,一个人都没找到,然后两个人互相对着叹气。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敲门声音,不晓得是谁在敲谁家的门。又忽然之间,他们从窗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屋走进这横院子,霎时间,区苏走进套间里来了。周榕一看是她,着了慌,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像摇一根木桩似地摇着她问道:

“阿苏!这么晚!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区苏坐在他们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顾低着头擦眼泪。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顿着脚追问道:

“谁?谁?谁?唉,不能是……大哥?”

区苏捂住眼睛点头。周榕追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也讲一讲呀!”区苏一面哭,一面说:“我也不知道详细。总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周榕抱着一个瓦枕头,躺倒在床上。区苏在他的肩膀上后轻拍打着,抚慰着。周炳忽然觉着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见,脑子也不会想东西,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树。初升的月亮从他们的屋顶后面s到院子对面的白墙上,几缕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迟钝的脸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从小屋子里发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偶然穿c一两声男子哭泣的声音,就是站在窗前也听不清楚。区苏走了之后,他们整整一夜没闭过眼睛。刚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药铺伙计给他们送来的报纸已经搁在他们身边。周炳先拿起报纸,望了一望就放下。他发现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声“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晚上坐过的那张竹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册,找出夹在里面的区桃的照片来,呆呆地看着。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他想起了两年前沙基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队伍,那么激昂的情绪,那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巨大的威力!这一切,人们在白云山脚下生活了几十个世纪,都没有看见过。最后,他把区桃的照片贴着自己那颗跳跃的心,就像那一天他把那叫帝国主义杀人犯夺去了生命的美人儿抱起来,她十分安静温柔地藏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一样。他的牙齿慢慢越咬越紧,从区桃的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可探测的力量,传到他的心里,传到他的四肢和全身。他忽然对着深蓝无云的天空吼叫道:

“好的,动手吧!干吧,干吧,干吧!你欺负谁!你试试看吧!”

周榕手里拿着那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念给他听:“阿炳你听,昨天沙基惨案纪念日,罢工工人有三万人!他们还提出了口号,你听,第一条:释放一切政治犯!——这不错吧。还有,第二条:保持四月十五日以前与资本家所订条约!——这也不坏。这都证明了咱们工人还是强有力的!”但是周炳茫然地望着他,好像他并没有听见。

这一天晚上,陈文婷忽然从三楼书房的窗子看下去,望见三家巷中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她也想起区桃来。她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要继承区桃的抱负,要积极参加革命的话,现在好像并没有做到,心里很不舒服。她亲自提一桶自来水去浇了那棵如今没有人打理的白兰花,整个黄昏都没精打采。周金遇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这件事对于整条三家巷来说,只能成为一种凶兆,而不能成为一种吉兆。她自言自语道:“唉,天下从此多事了!”偏偏这个晚上宋以廉来缠她们去跳舞,她怎么也不答应。宋以廉坐在楼下客厅里等候,陈文雄和何守仁陪着他坐。周泉外家有事,不去。陈文娣和文婕都打扮好了,站在陈文婷房门口催她换衣服,她只是不动。陈文雄也上来催她道:“别再留恋过去了。周金走的这条路就是周榕、周炳和李民天要走的路。周家最明白的人就只有周泉!”陈文婕抗议道:“你胡扯什么?李民天不是这样的人!”陈文婷无可如何,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唉,真讨厌!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叹完气就站起来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去跳舞去了。

这时候,周炳独自坐在院子外面一张靠背竹椅里,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呆望。周榕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地,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寂寞得叫人心慌。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连一颗星星,一片微光,也没有。他觉着自己掉下了一个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像大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出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他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是那样复杂,那样沉重。坐着、坐着,他就忍耐不住,用一种激动的心情跳起来,走进屋里去,拧开了电灯。经过这几个短促的动作,他又回到院子外面,重新在那张靠背竹椅上坐下来。电灯发出暗淡的黄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投s到他的身边。尽管是那样微弱的灯光,也能够稍稍减轻他的痛苦。他又抬起头,呆望着天空,漫无边际地想起那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来。

最初,他想起自己的小学教师。那教师曾经毫无道理地诬蔑贫穷的人蠢如鹿豕。他为了咽不下这口气,曾经离开了学校。其次,他想起正岐利剪刀铺子的东家,仅仅因为他看了一场戏,就把他辞退了。跟着,他想起卑污龌龊的陈万利,怎样跪在使妈面前,用磕膝盖走路,他不过照实在情形说了真话,人家就把他撵出大门口。他想起南关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只许他动手拧区桃的脸蛋,不许自己拿铁锤打他的胳膊。他想起这儿的伙计郭标,漏了柜底反而恶人先告状,使自己蒙了恶名。他想起震南村的何不周,只为自己拿了两把米给胡柳,就打破了自己的饭碗。此外,他又想起周铁跟他说的,何应元和陈万利不过靠死人发财。又想起区桃跟他说的,何应元曾经拦路调戏她。又想起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周榕,何守仁曾经立誓互相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献身,但过不了几年,其中一大半竟当了内j和工贼。又想起周泉应了个名儿是自由女性,实际上不过是屈服在别人的虐待下面的可怜虫。又想起区桃是何等美丽,何等灵慧,何等会演戏,何等有大志,却叫那万恶的帝国主义杀害了。又想起陈文娣假意爱慕自由,到头来却欺骗了周榕,出卖了她那丑恶的灵魂。又想起胡杏本来是有爹有娘,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如今却卖了给人家做丫头,饿得皮黄骨瘦,还时不时叫人殴打得遍体鳞伤。又想起陈文婷多年以来的骄纵嫉妒,喜怒无常。这回出走后,曾经寄信约她在西堤大新公司门口见面,却不见她依约前往。不知她是没接到信,是怕危险,还是变了心。——最后,他从这里又想到他的大哥周金。这才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头天晚上陈文婷没有践约,累他空等了一晚;第二天,周金就被捕了。开头,他还自己问自己道:“他们为什么要抓大哥?他们为什么要杀共产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住在芳村的一间竹寮里?”到周金遇难之后,他就越想越明白了。如今,他看得很清楚:蒋介石和国民党那些大官们叫的什么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全是一派胡言。他们利用共产党搞起省港大罢工,利用共产党流血牺牲去东征陈炯明,南讨邓本殷,平定刘震寰、杨希闵,北伐吴佩孚、孙传芳,等到打下武汉、南京和上海,他们自己的身价高了,就抛弃省港罢工工人,解散革命的工会和农会,屠杀共产党员和所有要革命的人,把整个国民革命出卖给帝国主义。在这些险恶的风云当中,区桃死了,周金也死了。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却升官发财了。他自己和他二哥却流浪街头,有家归不得了。不用再过多久,区桃和周金就会被人家忘记得干干净净,而他自己和他二哥纵然不叫国民党抓去枪毙,也会被整个社会所抛弃,穷病交迫地活活饿死。想到这里,他把靠背竹椅的扶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跳起来叫嚷道:

“革命吧!革命吧!不革命——还有什么路走呢?人家说我又痴、又傻,我可不是什么痴、傻的人!就算是痴、是傻,那痴、傻也不犯罪嗄!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表姐跟大哥?为什么要把二哥跟我,加上爹跟妈,都赶到一条绝路上去呢?”

周炳正想得慷慨激昂,万分悲愤的时候,济群生草药铺的掌柜郭寿年拖着木屐踢哒踢哒地走进后院子来。自从那年周炳受屈走后,郭掌柜的侄儿郭标的偷窃行为不久就败露。郭掌柜赶走了郭标,就常常想念起周炳。后来他知道周炳到乡下去了,就没再提到周炳回药铺子的话。再后又听说周炳念了书,当了中学生,又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作,更在杨志朴面前,把周炳夸奖得不得了。这回周炳弟兄俩到他药铺子躲避,他也尽心尽意地招呼他们,一有空闲,就上后院子来坐。他并不知道周炳弟兄俩为什么要从河北搬到河南来住,也不知道周金被捕、牺牲的事情,但是由于他的好心肠,他每次都要想法子安慰周炳几句。当下他端了椅子,和周炳对面坐着,就劝解他道:“阿炳,你那年要是不去学堂念书,回到这里,跟我一道采采药,治治病,说不定倒能吃上一碗安乐自在饭呢!”他的一番美意,叫周炳着实感激。周炳就顺着他的意说道:“是呵,敢情好得多呵!”郭掌柜说:“你舅舅顶不喜欢为官作吏的人,我也是这样。我看你老实和气的,你也不要跟那些人交往,要吃大亏的。你舅舅说你爱跟官府作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那官府如狼似虎,谁不恨他?可是恨,——放在肚子里就行了。你出头跟他作对,斗得过他么?官府都是一个样子;贪赃枉法,鱼r百姓!你斗得了一个,还斗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周炳点头回答道:“是咯,我该记住你的话。我有时一看见暴虐横行、y险毒辣的事儿就沉不住气。我的毛病就在这里。”这样,两个人谈得很融洽。

密约

三个月之后。周榕住在河南生草药铺里,正是百无聊赖,心情十分抑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区苏带了一封杨承辉的信来给他,约他晚上到海珠公园见面。周榕高兴得非同小可,登时觉得浑身都来了劲儿。自从他们离开芳村冼大妈的竹寮之后,他就没和杨承辉会过面,别的人又一个也找不到,好像断了线的纸鹞一样。好容易盼到天黑,他就坐小划子过了江,从长堤再转进海珠公园,会见了杨承辉。两表兄弟手握着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在黑暗中,相对垂泪。他们谈了约莫三十分钟的话,就分了手。临走前,杨承辉告诉他,金端约他明天早上九点钟在这里会面,但是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一夜,他的精神兴奋得简直没有闭过眼睛。第二天,果然在阳光灿烂的珠江江心里会见了金端同志。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江苏人,长条身材,面黄肌瘦,方脸孔,高颧骨,浑身热情,带着一点神秘的味道。他们亲切地互相问了好,就在树荫下面找了一张长椅子并排坐下,细细地交谈起来。

“陈独秀犯了错误!”金端这样开头道,“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南昌暴动起来了,湖南的平江、浏阳也暴动起来了。南昌的军队很快就要开进广州,到那时候,广州还跟从前一样,恢复革命首都的地位。”

周榕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迷人的话。这些话所包含的内容,太令人陶醉了。如果这些话在明天实现,明天他就能恢复自由,他就能回家,他就能替周金报仇,他就能像从前一样,每天到罢工委员会或者别的工人团体去活动,过一过像人的生活。他说:“这恐怕是预告一个伟大的、理想的世界就要到来了!应该在广州成立苏维埃政府,然后讨伐蒋介石,然后再讨伐张宗昌,张作霖。是这样的么?”金端眯起眼睛望着珍珠一般闪耀的江水,傲慢地回答道:“差不多就是如此。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么?咱们确信这个世界已经掌握在工人的手里。咱们确信咱们自己有力量。这就决定一切。不过咱们这个伟大的理想跟一般的理想不同。一般的理想是按年计算的,理想的实现在遥远的将来。咱们这个理想是按天、按星期、顶多是按月计算的,说不定三天,三个星期,也说不定三个月,就要实现!”周榕又和他重新握了一次手,说:“金端同志,你的话太叫人感动了。我这几个月躲在地d里生活,差不多成了瞎子和聋子。看见你,好像看见了光明的化身。你给了我不能计算的勇气和力量。那么,你说吧,我现在这全身的力量应该怎么使用?”金端点点头说:“是呀。”接着又把附近寥寥可数的几个游人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说下去道:“理想究竟还是理想。咱们目前还处在人家的y威底下,咱们损失了很多的革命同志。——你看,咱们的活动还是秘密的,像咱们过去在上海、北京、天津、汉口的活动一样。你有那样的决心么?”周榕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是有决心的。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干,只要是革命的事儿。”金端说:“能够这样子,那是好极了。你参加一个时事讨论会吧。那是几个工人组织起来的。目前由李民天领导着。这个人不很坚定。——可是你看情况,要是他领导不起来,你就接替他的领导职务。你必须把咱们那个伟大的理想在那些工人当中宣传鼓动一番,使得大家都起来,为它而奋斗。你要知道,目前还不是每个人都有坚定的信仰的。自从四月十五日以来,有些人害怕了,动摇了,在国民党的刺刀面前发抖了。这自然只是极少数的人,那些一向投机的人,才是这样。”后来他们又谈了许多话,谈得十分投契。最后金端又把那个时事讨论会的时间、地点告诉了他,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周榕回家,把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炳,把周炳羡慕得嘴唇唧唧地惊叹不停。他羡慕哥哥有这样的幸运,他羡慕哥哥有这样光荣的职务,说:“二哥,这可能有点危险。”周榕有点害羞地笑着回答道:“正是因为有危险,才值得去干哪!”第二天晚饭后,天一黑,周榕就从生草药铺里走了出来,从大基头过了江,穿过一条一条的小街窄巷,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的家里。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普兴印刷厂工人古滔,沙面洋务工人洪伟,洋务女工章虾、黄群,还有正在招商局走沪、粤班船的海员麦荣,都在那里等候他。但是原来领导这个讨论会的农科大学生李民天,这个晚上却缺了席。这些都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熟人,大家一见面就谈起当年罢工的热闹情景,天南地北地无所不谈。章虾说:“周榕,整年不见,你总算把我们忘记了吗?”洪伟开玩笑道:“当然啦,他记得他的陈家表妹就行啦,记住你干什么?”大家嘻哈大笑一阵,周榕正经说:“别再提她了。我们是阶级不同,不相为谋:分开了——后来又听说,她已经另外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