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1)

周炳还是躺着不动,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答应了就去的。可得有工夫才行。”陈文婷嘻嘻笑了两声,说:“你怎么没有工夫?”周炳说:“可不。你喝一口水,老板都拿眼睛瞅着你哪。连吃饭都稀哩哗啦,塞饱就算,没好好吃过半顿。”陈文婷摇着头说:“那就奇怪。我只道念书才不得闲,你打铁也这么不得闲哩!”周炳认真生气了,说:“是呀,是呀。我得闲。你没见我整天闲坐着,坐到p股都长起枕子来了?”爸爸按住他的性子道:“小炳你干什么啦,说话老是这么倔声倔气的!”可是陈文婷倒不理会这些,她早就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她仍然使唤那种爽朗利洒的声调说道:“说正经的,你这个学期念书不念书了?念吧。咱俩天天一道上学,多好!”周炳还来不及回答,爸爸就抢先替他说了:“小婷,上学敢情好,可哪来的钱哪?他大哥就是因为没有钱,才丢了书包,上兵工厂做工去的呀。靠我两个赚钱,他二哥才能念书。可是他姐姐又要念书了。阿炳不得不停了学,跟我打铁去。他停了学,都已经三年了。如今,你都撵上他了,你的年级都比他高了。”陈文婷不假思索地说:“二姨爹,你没钱,怎么不跟爸爸借呢?”周铁说:“不,不。好孩子,我不愿意借。”陈文婷不做声了。周铁又说:“这样吧。他二哥今年中学毕业了,升学是一定不升的,看找不找到个差事吧。要是他二哥能赚钱的话,他就能念书。”陈文婷拿起那把鹅毛扇子,在周炳鼻子前面摇晃着,说:“不用,不用。哪里要等阿榕表哥去赚钱!我每天把点心钱拿一半出来,叫三姐也拿一半出来……”周炳听到这里,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陈文婷已经跑去找姐姐去了。陈文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屋里。陈文婷也跟着跑进屋里,许久都没出来。周铁对儿子说道:“我去睡了。你也不要歇太久。明早还要开工呢!”说完就回家去了。剩下周炳一个人坐在石头长凳上,怎么着也不是味道。

美人儿

这时候,何家门口的电灯忽然又一亮,那酸枝趟栊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何五爷又出来送客。客人走了,何应元正想转身回去,没想到巷口出现一个雪白的、不大的身影儿,把他整个人给吸引住了。这个人就是周炳的同年表姐区桃,穿着碎花白夏布短衫,白夏布长裤,绿油木屐,踏着清脆的步子,走进三家巷来。她的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地、富于弹性地摆动着,使每个人都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地望着这整个的世界,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见。黑夜看见她来,赶快让开了路;墙头的电灯却照耀得更加光明。所有这些,把何应元整个儿看得呆了。他像掉了魂似地向她走过去,越来越接近,接近得使她惊慌怪叫起来道:

“呵唷!何大爷!”

何应元猛然惊醒过来,伸开两手,拦住她的路,说:“怎么不上我家里玩儿去呢?阿义、阿礼他两个天天在盼望你呐!你进去看看,八音钟呀,蝴蝶琴呀,檀香匣呀,留声机呀,哪样没有!还有那吃的,玫瑰糖,杏仁霜,松子糕,桂花卷,尽你吃个饱!还有,你给我家里的人,每人做他一双鞋。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摇着她那发光闪闪的脑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听你的留声机,我不吃你的糖!”

何应元说:“你不听我的留声机,你不吃我的糖,难道你不给我们做鞋子?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说:“不!我告诉爸爸,让他来给你们做。”

何应元说:“谁要你爸爸做鞋子?人家只是要你做。快进去,快进去!你要是不进去,我就不放你过去!”

区桃用木屐顿着巷子中心的白麻石说:“别激人了,别激人了。快让我过去,我还有正经事呢!”后来又加上一句哄他道:“你先让我过去。回头我出来,就上你们家里做鞋子去!”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大人,那四五十岁的何五爷倒反而是个小孩子的一般。没想到何应元透过金丝眼镜,一眼望见她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布包,就得了个新题目,一定要看那布包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否则不让过去。区桃不依,他就想动手去抢,可是哪里抢得到。只见区桃把那又苗条、又灵活的腰身一摆动,一弯曲,左一闪,右一躲,忽然往左边虚晃一下,跟着往右边一钻,像一条鱼一样,出溜一声就钻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矮矮胖胖的陈万利从官塘街外面走进巷子里面去。他一面走,一面问道:“阿桃,慌慌张张做什么?要跑到哪里去?”区桃听见是他,只好叫了一声:“大姨爹!”站定在陈家门口。何五爷对陈万利说道:“你看这个阿桃,多么没规矩,我叫她上我家里去做鞋子,她就是不肯去!”陈万利没有理会何应元,只是一面喃喃自语:“哼,这早晚天气,做鞋子。”一面朝区桃走去。走到区桃面前,左手端起区桃那杏仁尖一般的下巴,右手在区桃那浅浅的酒窝儿上面,实实在在地拧了一下。他是长辈,区桃没敢声张,只痛得她脸上一阵火辣味儿,怪不好受。她像那种叫做“彩雀”的、会跳的小热带鱼一样,使足劲儿,往周家那边一跳,她的身体好像被弹簧抛进半空中,又从半空中掉下来。却巧这时候周炳刚冲过凉,打着赤膊,穿着牛头裤,从家里走出来。区桃往下一掉,不歪,不斜,恰好掉进周炳的怀里。周炳伸出两条有r腱子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她在周炳耳朵边悄悄地、急急地、甜甜地说道:“走,走,回屋里去。有东西给你。”于是两双木屐一同发出踢哩塔啦的细碎响声,跑进了周家大门,把何、陈两位老爷甩在冷冷清清的巷子当中。陈万利幸灾乐祸地摊开两手说:“五爷,时候不早了,冲凉吧。”何应元也只得学着他的样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不是么,现在的孩子,总是越来越不懂规矩。咱冲凉去吧!”

原来区桃知道周炳的鞋子破了,就亲自画了鞋底样子,给他做了一双黑帆布月口皮底鞋子送来。两个人在周杨氏房间里说一会、笑一会,谈得十分欢喜。周杨氏也捧着鞋子在电灯下面翻来覆去地看,看见手工做得那么精巧扎实,也就赞不绝口。区桃还怕大小不知怎样,只顾催周炳穿穿试试看。周炳一穿,大小正好,还分了左右脚呢。大家又笑乐一阵,区桃才走。临走的时候,她对周杨氏央求道:“二姨妈,叫阿炳送我一送。外面有老虎呢!”周杨氏拿起她那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打了一个手心,说:“看三妹把你惯成什么样儿,越大越娇了呢!阿炳,送送你表姐去!”周炳捞起一件白布衫穿上了,就送区桃回家。陈万利在二楼的阳台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俩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一路走出官塘街。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声音太低,一点也听不着,直把他羡慕得牙痒痒地不得开交。他隔壁何家那何应元何五爷,虽是回了家,也还是恨恨不已。他把这件事跟大太太何胡氏说了,又跟她商量,看有什么法子把区桃弄来做妾侍。

何胡氏把他的话想了一想,就点头说道:“也怪不得你这花心鬼又起了坏心肠。论人才,那是没有比的!别说咱们家里没有,就是这西城一带,怕也找不出配对儿的来。可有一桩,你自己想想看:你今年四十六了,她才十四岁呢,你看你配她,是配得了,是配不了。”

何应元说:“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我怎么配她不了?我比她才不过一总大了那么三十来年,一定是配得了的。”

何胡氏说:“人家年纪还小。你不心疼,人家爹妈可是心疼的呀!”

何应元说:“那又有什么?你把她养到十四岁,也是嫁;把她养到四十岁,也是嫁。难不成能养到她一百四十岁?总不过是钱字作怪罢了。就算她一岁一两金子,又怎样?金子兑银子是三十换。到时候,看钱心疼,还是女儿心疼!”

何胡氏又说:“你娶二姨太太的时候,她是十六岁;娶三姨太太的时候,她也是十六岁。如今又要娶个十四岁的?咱们大孩子阿仁,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我那小心肝阿义,今年也九岁了。将来那十四岁的进门之后,叫孩子们怎么和她相处!叫姐姐、妹妹,还是叫妈妈?”

何应元觉着她不明事理,非常好笑,说:“你光担心一些不相干的闲事!自然称呼她‘细姐’,有什么为难?全省城都这么叫,他们也这么叫就是了。要是将来我高兴,我把她赏给阿仁做妾侍,也是可以的。要不然,等我死了,阿仁把她收留做妾侍,也没有什么不行。古人就有这个干法,还是在宫廷里面干的呢!”

何胡氏说:“哎哟,罪过。有这么肮脏的古人!”

何应元后来要她去给周杨氏说说看,她怎么也不肯去。她只是叫何应元亲自去跟陈万利说,叫陈万利去问他的连襟、皮鞋匠区华。她说在三家巷里,肯干这种事情的,恐怕只有陈大爷一个人。何应元没法,只得把那最年轻、最会说话、平时专管大太太房间的使妈阿贵叫来,要她去请陈大爷过来坐一坐。阿贵在板障外边,早把他们的话听清楚了,一进房门,就说:“恭喜老爷,恭喜太太,咱们又多一位小太太了!”后来她到了陈家,也是一面和陈万利说话,一面掩着嘴笑。陈万利看见她那轻浮样子,已经猜着了八、九分。阿贵去了之后,他就对陈杨氏说起这件事,估量何五爷一定是要他去做冰人。陈杨氏听了生气道:“这个世界还有体统没有?你先给我使劲扇他一个耳光子!阿弥陀佛。”陈万利到得何家大书房,五爷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斟过茶,何应元就说:“我真羡慕你,老兄。凭你怎么调笑她,她也不恼!”陈万利说:“话虽然是那么讲,可也还有点长辈小辈之分。”何应元说:“尽管你有那长辈小辈之分,你入手却容易;我没有长辈小辈之分,我入手却难。可见长辈小辈,不但不碍事,反而造成机缘呢!”陈万利说:“算了,别瞎扯,说正经的吧。你别想入非非了!”何应元笑着说:“已经想入非非了!有劳大驾,就是谈的这一桩正经事。凭良心说,你瞧区桃那小家伙,能不能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神仙?”以后,他们就转入低声密谈,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了。

时间不久,陈万利就告辞回家。陈杨氏问他什么事,他笑着说果然不出所料,让他猜了个正着。陈杨氏问他扇了五爷的耳光没有,他没有回答,却把何大太太如何问五爷配得了,配不了,如何怕人家区华不肯答应,如何怕儿子们难以相处,五爷说古人有把自己的妾侍赏儿子的等等,仔细说了一遍,最后就说:

“看这桩事,恐怕还要先下手为强!”

陈杨氏一听,吃了一惊道:“什么?什么先下手为强?怎么先下手为强法?”

陈万利说:“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很难说的。也许区华会心肠软弱,也许你三妹会见钱眼开,那时候眼睁睁望着一个‘生观音’掉进别人的手掌心里,那就悔之晚矣了。我想,既然古人能把妾侍赏儿子,哪怕姨爹娶姨甥女儿也是有的了。与其让他把阿桃娶得去,还不如咱们把阿桃娶过来,做一个亲上加亲。”

陈杨氏冷不防扇了他一个耳光子,骂道:“混账东西!”

陈万利的脸上辣了一辣,红了一红,随即堆下笑脸说:“好,打是打了。那你就去对你三妹说吧!总之,肥水不流过别人田。”

陈杨氏顿着脚道:“胡说八道!”

陈万利急忙分辩道:“不,我是说正经的。我一定要保护这样天下少见的美女,免得她遭了何家的毒手!如果他姓何的按年纪算,一岁出一两金子,那么,我一岁出二两金子。你赶快去跟你那‘辣子’三妹说去!早来三天梁家妇,迟来三天马家人哪!”

陈杨氏把嘴唇一扁,说:“要说你自己说去,我没那么不要脸!真不成一个人!”

盟誓

约莫到了晚上九点钟的光景。银河当空,星光灿烂。四面的街道非常寂静,城外的虫声一阵阵地传到三家巷来,昏黄的电灯也放出了银样的光辉。浑身疲倦的铁匠学徒周炳送完表姐区桃回来之后,躺在石头长凳上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叫一阵杂沓的皮鞋声惊醒,一翻身坐了起来。有七、八个青年人,三三两两地,一面高声谈笑,一面走进三家巷来。他们之中,有五个是男的,都是应届的中学毕业生,年纪也都在二十上下;有两个是女的,年纪在十七八之间,还在中学念书,一个是周家的大姑娘周泉,一个是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他们都在学校里参加了为本届毕业同学举行的欢送会,如今正在兴致勃勃地步行回家。走在最前面的,是年纪比较最大的李民魁。他是番禺县一个相当有名的地主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儿,魁梧出众。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不属于何、陈、周三姓的家族,也和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一面走,一面和跟在他后面的张子豪、何守仁两个青年说:“唉,今天晚上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说不是么?”后面两个人对他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张子豪是陈家的大姑爷,出身于香山县一个地主家庭,和陈家大小姐陈文英结了婚,并且已经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这一群人里面,只有李民魁和他,是有了家室孩子的。何守仁是何家的大少爷,生得短小精悍,如今正在狂热地追逐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但是还没有什么眉目。他们的后面,是陈家大少爷陈文雄和周家大姑娘周泉一对,如今正手臂扣着手臂,身体靠着身体,一炉火似的,默默无言地走着。他们都觉着语言在这时候是多余的,考虑走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多余的,就这样走着,一直走着就好。那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是陈文娣和周榕。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一样,也是一对表兄妹;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不一样,是他们没有手臂扣着手臂,没有身体靠着身体,却偷偷地互相握一下手,偷偷地互相依偎一下,又赶快偷偷地分开,显出一种若即若离、难舍难分的样子。

大家走到三家巷的正中,何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本来应该分手,道晚安的了,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在这样美满的时刻分手,就都自然而然地,疏疏落落地,在东墙下面的几张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用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每个人都觉着有一个五彩绚烂的世界,在前面给自己领着路,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他们要在今天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但是他们总感觉到还不满足,还有剩余的精力没有使用出来,还该做点什么。李民魁站起来,向前走两步,然后扭转身,摊开两手对大家说:

“无论如何,咱们今天既然离开学校,就一定要把中国治好。这是确定不移的。这虽然只是一种抱负,但是从今天起,发愤为雄,一定会达到目的。”大家都附和他的快言壮语。张子豪说:“李大哥说得一点不错。如今中国的局面太乱了。反正已经十年,还是民不卿生。咱们要不做出一番事业来,也算白活世上枉为人。人生那样,也就没有意义!”何守仁接上说:“官场黑暗,国势一天比一天弱,世界又都是只讲那强权,不讲那公理。看着这样的情形,咱们不来管,叫谁来管?”

周炳一直坐在巷子尽头,枇杷树下那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听着,看得出神,也听得出神。大家都没有留意他,都把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忘记了。他对于哥哥姐姐们的这种凌云的壮志,觉着无限的钦佩。使他感到有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光管那些国家大事,而对于他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比方读书问题,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正想着,他见他二哥周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周榕也像李民魁那样,走前两步,扭转身,对着大家。电灯的光辉像水银一样倾泻在他的雪白的斜布制服上。他缓慢地微笑着对大家说:

“是呀,如今老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千真万确的。年年兵荒马乱,你砍我杀。如今又要打广西了。砍来砍去,还是砍在老百姓身上。一个都督倒了,换来另外一个,还是都督。不然就叫督军,也是一个样。除了烧杀抢劫、jy掳掠之外,谁还把黎民百姓当人看待?工人做工活不成,农民种田吃不饱,学生念书念不上,女同胞受宗法礼教束缚不能自由。咱们就是要来打这个抱不平!有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不成功的道理?”他一说完,大家一阵融洽的笑声,纷纷赞成道:“是的,是的。说得对,说得对。”因为他提到学生念书的事儿,周炳听了,更加带劲儿,心里面悄悄说道:“你看,还是咱二哥行。”在那一阵低沉的人声之后,周炳看见陈文雄挥动起他那两只特别长的胳膊,沉着有力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人才那样可贵!为什么青春那样可贵!咱们有能力,有青春,有朝气,那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的!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到了后半个二十世纪,那时候,三家巷,官塘街,惠爱路,整个广州,中国,世界,都会变样子的!那时候,你看看咱们的威力吧!世界会对着咱们鞠躬,迎接它的新的主人!”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更加踌躇满志,纷纷表示赞成。一直到现在为止,周泉和陈文娣这两位少女都是并排坐着,听着,满脸绯红,像喝醉了似地傻笑着,对于哥哥们的事情,一直没有c嘴的。这时候,周炳看得出来,她们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了。陈文娣年轻一点,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周泉年长一点,拚命使劲拽住陈文娣,不让她站起来打扰那些正在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学毕业生们。可是表妹的身体结实,劲儿又大,她哪里拽得住呢?眼见得陈文娣一下子挣脱了表姐的手,用一种非常美丽的姿势跳了出来,她那雪白上衣的前摆在夏夜里飘动了一下,迅速地、服帖地落在那黑色的短裙上面。她像唱歌似地说道:

“大哥,你说得多好呵!你叫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咱们该从哪里着手呢?要挽救咱们可爱的祖国,我宁愿牺牲一切。为了自由,为了幸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陈文雄和张子豪听着,没有做声,差不多同时举起手去解开了白斜布制服领子上的扣子。天气实在太热,他们的领口都叫汗水打湿了。周泉埋怨表妹过于冒失,拿那双白帆布胶底鞋轻轻顿着地。周榕瞪着有点愕然的眼睛望着她。何守仁连忙奉承地接上说:“对呀。陈君年纪虽小,极有见地。咱们应该从何着手呢?”李民魁一直站着,没有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应该出来说几句话,他说了:

“依我看,咱们应该大大地来一番破坏工作。把旧的政府,旧的社会,旧的家庭,旧的人格,通通给它一个彻底摧毁,让世界上的一切都尽情解放!旧的不破坏,新的不生长。咱们应该像巨人一样,像罗马王尼罗一样,踏着旧世界的废墟前进!”说完了之后,他慢慢地坐下来。他觉着自己的话说得很响亮,没有什么遗漏。可是其他的人却没有强烈的反应。不久,张子豪就开口了。他说:“李大哥的话,用意是极高的。见解是极透辟的。可惜得很,我说实话,一般人却不容易理会得。依我之见,不如依照咱们大总统孙文的主张去做。那就是:先统一两广,然后北伐。祸国殃民的人都是拥有实力的,你不先用军队打掉他的实力,说什么他也不听。这倒不是因为孙文是我的同乡,我对他就有什么偏袒。”按照在学校时候的惯例,有事情总是李民魁、张子豪、何守仁三个人带头的。李、张是因为年纪较大。何守仁年纪虽最小,但是勇于任事,所以其他的人都让他。这时候,他觉得那两个人的办法都不好,对陈文雄、周榕谦让了一下,就提出自己的主张道:“哪里的话?张君做人,是极其公正的,哪有偏袒之理?依我的愚见,北伐虽好,一下子却不一定见效。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孙传芳,都是了得的军事家。人家有多少军队,咱们有多少军队?再说人心厌乱,一时也不会有人来响应。我看还是大家努力仕途,发抒伟略,凭着咱们的才干,掌握着政府的实权,把中国造成世界一等强国,恐怕容易得多。那些武人虽不会治国,但是爱国却不假的。咱们拿出真本领来,抗强权,除国贼,不怕他不用,也不怕他不依!”陈文雄见大家谈得高兴,也不甘落后,就紧接着说:“大家的谋略都很高明,但是事情太大了,只怕一时也张罗不来。我看咱们最好还是先来振兴实业。开工厂,办银行,修铁路,买洋船,和世界各国进行商战。在这商战的世纪,落后的一定招人欺侮。像何君的尊翁这样的殷实人家,只要出来振臂一呼,是没有哪个有心人,会不乐于响应的!这样,咱们大家都有正经事可做了。”周榕越听越不受用,觉着大家越讲越离题。他是一个老实人,既不会说话,又不敢得罪大家,因此只得赔着笑脸,试探着说道:

“好了,好了。一套治国大纲,一个晚上就都定出来了。可是讲到从哪一点着手的话,我还斗胆,有个左道旁门的意见说一说。依我看,当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办好工会。为什么这样说呢?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我认为要挽救中国,工会是个最强大的堡垒。过去的事实可以证明,督军也好,洋鬼子也好,他们不怕学生,不怕军队,单单怕那工会。咱们拿几年前安源煤矿的罢工,拿去年粤汉铁路的罢工来看,就都可以证明。咱们一定要把工会拿在手里,才谈得上安邦治国。一方面,目前的劳工生活也太苦了。他们大都过着牛马式的非人生活,一定要有工会来替他们争一争待遇。不然,只怕咱们的理想虽然远大,等到咱们把中国治得富强起来,他们已经等不了啦!自然,这还得李大哥和表姐夫领着头干,咱们好跟着走。正是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大家不妨想想看。”

李民魁和张子豪还没说话,何守仁就抢先驳斥了。他使唤恨恨的,不友善的调门说道:“那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周君虽然有仁人志士的心肠,但是太偏颇了,太过激了!”争论一起,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这一下,可把个周泉给急坏了。她是一个那样好心肠,只爱快乐,不爱忧愁的少女,最怕看见别人争吵。况且这些男子们的理想,她觉着都是好的,都是对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争吵的理由。她只是埋怨陈文娣不识好歹,千不该,万不该,竟在这样一个充满人生意义的、伟大无比的晚上挑起大家的不和。这巷子里正在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的时候,陈家的铁门缝里伸出一个小小的人头来,一条短辫子在脖子下面摇摆着。这是小姑娘陈文婷。周炳立刻看见了她。她向那铁匠学徒点了两下头,又缩回铁门里面去。那男孩子敏捷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沿着短围墙快步走着,一溜烟钻进了陈家的花圃里面。谁也没有注意他。

周炳一进院子,只见里面的电灯把满院的花草照得玲珑明亮,陈文婷站在茉莉花丛前面,两只脚跳着,两只手举到肩膀那样高,一齐向他招唤,嘴里说:“来呀,来呀。快来,快来。”他一高兴,跳上前去,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干什么了?干什么了?”可没提防陈文婷满脸的笑容忽然都消失了,嘴巴忽然想哭似地扭歪了,脸色都变苍白了,嘴里喃喃说道:“阿炳表哥,你怎么这样不讲规矩?人都那么大了,还捏手捏脚的,人家看见了不说咱们不懂礼法?我不跟你那区桃表姐一样,像她那样的人家,随便你怎么胡来乱来都可以。我可是讲究这些个的!”周炳自问无他,就脸讪讪地放下了手,说:“阿婷,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一点坏念头呀!”陈文婷搓着自己的衣角说:“你有什么念头,你自己知道。可是你要想跟我好,你就正正经经地来!”周炳知道她的脾气变幻无常,好也好不了好久,恼也恼不了好久的,就和她耍笑道:“你看你那旧礼教,还敢和男人要好呢!你没看见你大哥怎样搂着我大姐的腰走路?我大姐才配得上叫自由女。你不配!”陈文婷嗤地笑了,说:“我不配?我才配呢!你正正经经搂着我的腰走路,我也敢!”周炳鼓起他那双顽皮的大眼睛,说:“你敢?咱们现在就到惠爱路去走一转!”陈文婷没法了,就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胡缠了。我要告诉你,三姐已经答应了。她也每天分一半点心钱给你。”周炳搔着他那剃光了的圆脑袋,想了一想,就摆着手道:“不。这事儿还慢着。我还得问问爸爸。”陈文婷说:“行了。还问什么呢?我这就去把钱给你拿来!”她说完就跑了回去,周炳也从花圃里退了出来。

外面的景况也变了。那些穿着一色雪白制服的中学毕业生都离开了座位,在巷子当中站着,因为争论激烈,都显得有些冲动。那两个白衣黑裙的姑娘毫无主宰地站在一边。后来还是那个子长长的周泉,为了珍惜这幸福的时辰,扭动着她的细瘦的腰肢,挺身出来调和道:“可以了。各人的志向都已经说清楚,谈到这里就行了。我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好的,都是应该做的,只等咱们将来一件一件去做就是了。现在,大家看看,今天晚上还该做些什么吧。咱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个晚上!”她的建议立刻获得一致的赞赏。空气立刻和缓下来,后来又立刻变为融洽而且愉快,像他们刚从欢送会的会场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陈文雄甚至十分欣赏地说:“瞧吧,咱们要是没有了小泉,就不知道要浪费掉多少宝贵的生命!”后来大家就开始商量今天晚上怎么办。最初,张子豪提议组织一个永久性的学会。大家研究了一下,觉得学会虽然好,但是范围窄了一点,麻烦又多,因此兴致不高。后来何守仁提议大家换帖,结为异姓金兰,将来在社会上彼此提携,可以施展抱负。周泉和陈文娣连声叫好,李民魁望着陈文雄,没做声。可是周榕认为这件事用意虽好,到底带点旧封建色彩,不太相宜,大家也就再没坚持。最后,陈文雄拿主意道:“这样吧。既不搞学会,也不用结拜兄弟,咱们就来一个当天发誓吧。我想了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用这样的誓词。”大家都没有做声,等他把誓词说出来,他念道:

“我等盟誓:今后永远互相提携,为祖国富强而献身。此志不渝,苍天可鉴!”

他念完之后,登时响起一片掌声。李民魁说:“陈君这几句话,词清义明,用意远大。寥寥二十八个大字,把大家的意思都包括得一点不剩,佩服佩服。”何守仁立刻自动举起右手,照那誓词念了一遍。跟着其余几个人也摹仿何守仁的样子,把誓词逐个念过了。周泉、陈文娣两人,不消说是满心欢喜,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周炳,也觉得怪有意思。最后念完誓词的张子豪说:“盟誓完了。想个什么办法留下个永久性的纪念呢?”经他一提醒,大家就重新议论纷纷起来了。

换帖

大家商量的结果,都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每人用纸把誓词写下一张来,每人在这五张誓词上都签上名字,然后交换收藏。这样,一来有换帖的意思,二来可以留做永久性的纪念,万一将来有谁口不对心,大家还可以互相对质。商量已定,李民魁问大家道:“咱们还是明天写好再拿来交换呢,还是今天晚上就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打铁趁热,今天晚上就写!”但是到哪儿去写呢?却又煞费思量了。本来何家的地方最雅静宽敞,纸笔也讲究,可是何守仁爸爸何应元性情孤僻,不爱吵闹,那么多人拥进书房,怕他见怪。何守仁因此不敢开腔。陈家地方,客厅更加富丽堂皇,可是没个写字的地方,纸、笔也不方便。陈文雄因此也不好开口。剩下周家,老铁匠人倒随和,纸、笔也有,就是地方浅窄肮脏,不像样子。周榕因此也就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选定地点在周家,何守仁回去拿纸、笔、墨过来,陈文雄回去拿茶壶、茶杯,并带些上好茶叶过来。周炳帮助何守仁去拿纸、笔、墨、砚,周泉帮助她大表哥去拿茶具,各人分头行事,剩下的人跟着周榕,挤进周家那竹筒房子的神厅来。这神厅大约丁方丈二,在这一类建筑物里本来是不算小的,但是由于居住在这里面的神灵太多,几十年来随手放着、挂着、吊着在这里面的物件用具等等也不少,就显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楼上供着祖先牌位,放着香筒、油壶,神楼前面吊着一盏琉璃灯,如今还点燃着,灯芯发出吱吱声和细碎的爆裂声。神楼之下是一幅原来涂了朱红色,近几年来已经退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着一张长长的神台,神台上供着关圣帝君的图像。神台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底下供着地主菩萨。神厅左首进门处,在墙上的神龛里供着门官神位,神龛两旁贴着对联,写道:“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门官之下,有一眼水井,井口用一个瓦坛子堵着,井旁又有井神。神厅大门上,还贴着“神荼、郁垒”一对门神。这许多神灵都集中在这个厅堂里,看来是有点拥挤不堪。大家进来之后,周榕扭亮电灯,陪李民魁坐在北边的竹床上,对面南边竹椅上,张子豪和陈文娣两姐夫姨子分坐在一张竹几的两边。灯也不亮,也没事儿可干,大家就闲聊着。

不一会儿,人都来了,东西也都拿来了。亏周泉想得到,她还带到了一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过来。她的热情是叫人感动的。她一放下东西,立刻带着周炳到厨房里去烧水冲茶。她大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不回家住。爸爸、妈妈早睡下了,也不管儿女们的事。这周家就变做高朋满座的临时雅集了。周榕换了灯泡,整个神厅照得通亮。大家喝过茶,把八仙桌子搬到神厅当中,磨好墨,铺开纸,一个挨着一个地写起来。这时候,神厅里除了周榕、周泉、周炳、陈文雄、陈文娣、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等八个人之外,又来了张子豪的夫人、陈家大姐陈文英,陈三小姐陈文婕,跟何家的小妹子何守礼,她们听说周家有新鲜事儿,就都走过来看热闹。陈文英今年二十三岁,在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身体瘦弱,个子很高,一张尖长脸儿,上面嵌着一个小巧的嘴巴和一个精致的鼻子。她一声不响,心疼地望着她的弟弟妹妹们和她的丈人在干着一桩有意思的、出色的事情,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陈文婕年纪虽小,也刚刚够得上了解这样的盛举。她躲在一边望着,仿佛在努力不叫人发现自己。只有那年纪才四、五岁的何守礼不懂得这件事有多么隆重的意义。她跪着木椅,趴在桌面上,一面看人家写字,一面和周炳挤眉弄眼。如今这神厅里的气氛,对她说来是过于庄严,过于肃穆了。她觉着很不舒服,觉得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她不明白为什么写字还得绷着脸儿。想说话,又不敢说话;想走,又不敢走。好容易捱到写完了,大家稍为舒松一点儿,她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为了礼貌,也为了买好陈家,何守仁向大家提议道:“文英大姐也是中学毕业生,同时还是咱们的老前辈,怎么不请她也写一张呢?”大家都赞成,只有张子豪不做声。陈文英说:“算了,别拿我开玩笑。何君真会做人,面面周到。可我呢,头脑旧了,养过两个孩子了,不在你们这个节令上了。我拿什么跟你们排班呢?”正说笑着,门外走进一个工人打扮,矮矮胖胖,圆头圆脸的人来。他的面貌神气,有点像周铁,又有点像周榕,只是年纪比周榕长一点。他就是这里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每次从厂里坐火车回家,总是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进屋,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一面让大家坐,一面听周榕给他讲明原委。才听了几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里提着的小藤箧子,一面豪爽地大声笑着说:“好极了,好极了。你们读书人就是有意思,会转念头。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来,打算拿起一张誓词来看。可是他的手指头太粗了,抓来抓去都抓不起一张那样薄的宣纸。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蘸了一点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纸粘起来的时候,陈文雄开玩笑说了:

“大表哥,别粘了吧。那不是有现成的纸,你也来写一张吧!”

周金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瞧,真是一行归一行,一点也错不得。你叫我拿大锤,我拿得动,可是这张鬼东西,你别瞧它又软又薄,可就是拿不动!”

小姑娘何守礼听了,乐得从心眼儿里笑出声来。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就商量这些誓词,怎么换法。这倒是个难题。谁跟谁换,一时决定不下来。论有钱,该数何守仁;论有面子,该数陈文雄。谁跟他们换呢?各有各的想法,可是说不出口。周金看见他们为难,就开口建议道:“你们聪明人怎么又糊涂了?拈阄不就对了么?谁年纪最大?对,老李,你先把你自己的拿开,闭上眼睛拈一张,然后把你自己的重新放进去。你拈到了谁,谁就是下一个,这不就成了么?”大家一想真成,就照周金的办法行事。听说大人们也要拈阄,何守礼更加乐了,小嘴巴只是张着,合不拢。拈阄的结果,是李民魁拈了何守仁的,何守仁拈了张子豪的,张子豪又拈了李民魁的。三人拈定,剩下陈文雄、周榕两个,不用拈,互相交换了。礼成,大家鼓掌祝贺。李民魁想恭维陈文雄两句,就说道:

“你们瞧,陈君表兄弟俩换帖,真是亲上加亲!”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陈文雄得意洋洋地拿眼睛望了望周泉,她的白净的长脸马上羞红了,把头幸福地低垂着。周榕也高高兴兴地拿眼睛去看陈文娣,她却是六神无主地拿眼睛望着门官神位。何守仁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苦万分。他的脸变苍白了,嘴巴也不自然地扭歪了。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个小姑娘的声音低声叫唤着:

“阿炳,阿炳。”

周炳一听就知道是他表妹陈文婷叫他,很不高兴地离开这动人心魄的场面走了出去。他一见陈文婷,就气嘟嘟地说:“叫我什么事?你可知道我这里着实忙着哩!”陈文婷也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在外面等你多久了,只是不见你伸出头来。你忙什么?”周炳就和她并排儿坐在枇杷树下,告诉她,那些大哥哥们怎样发誓,怎样写帖,怎样拿周金取笑,后来又怎样换帖,谁跟谁换了,最后说到“亲上加亲”。陈文婷听得很出神,最后听到“亲上加亲”,就啐了一口,说:“就数那大头李坏,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