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部分(1/1)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己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

窗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的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玄凌怒 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吗?午夜梦回可梦到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d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 般落下,烫穿她早己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己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怜,臣妾抱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的浑身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吗!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锥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疯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温热的呼吸指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吗?”她盯着玄凌,似要把他的脸他的身体嵌进自己的双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表哥!”蕴蓉低呼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恨所覆盖:“不要再与她多话,恶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撒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副怅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的掷开。他唤我:“嬛嬛,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

我冷眼旁观,只是为了这一刻。所有的争吵对质,都不如一道废后诏书了却的干净利落!

我铺开金黄盘龙圣旨,饮蘸的朱笔如一箭朱红新荷,逶迤写下:“皇后朱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事非得己。”

我写完,挥笔,朗朗念于玄凌,一字一字,是从我凌厉伤口上开出的灼艳的花,皆是我满心痛恨浇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动,却有更大快意倾覆了我的伤痛。

皇后以冷漠的容颜相对,彷佛那一道废后的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静静听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头,正对上蕴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觉悄悄别过头去。

废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广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怔忡的瞬间,“吱呀”一声幽长,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太后便带着那咱疏冷的香气拄着鎏金龙头拐杖缓步踏进。

夜深而来,太后不过是家常石青锻大袖长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弋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灵锦心流苏下垂的绿条平缓而笔直,和简单的如意高寰髻间簪住的嵌珠双龙点翠簪一般,连龙口的面珠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折波澜,衬得她姿态愈发高远沉着。我暗暗叹息,这样的气度,若非数十年深宫历练,怎会有这般玉堂高贵稳于泰山之气。可笑市井之间演说高贵,什么白玉为堂金做马,出身将相深闺之家,总以为是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堆砌即可,那不过是世人温饱之界上庸俗而温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贵气质,须得有经历风霜后看淡世事清远才撑得住。玄凌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我与蕴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 ,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吗?”

玄凌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蕴蓉微微生了些惧色,看我一眼,终究拿起诏书读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声音挺好,读得也清楚,只是不要发抖就是了。”太后转首看我:“言简意赅,应该是淑妃的手笔。”

我轻轻垂首:“是。”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 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蕴蓉惊的险些失手掉了诏书。皇后太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

然后,拐杖终究只是停在了半空,太后用力往地 上一拄,只听沉沉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声接着一声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许是殿内太空阔,太后的呼吸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苍白如太y池凋尽的残荷,玄凌一眼瞧见,厉声喝道:“你怎可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经失散往日凝重光辉,彷佛是无穷无尽的空d与绝望,缓缓念道:“夫唯干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脏,家邦之化始隆。唯中台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愁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稽着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责。提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礼法于深宫。逮斯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兰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顾命有宠,鸿麻滋至。钦哉!”

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的看着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玄凌面色一沉,:“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得不废了她这皇后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前头,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劝阻,哀家也无意劝阻,漏夜前来见皇上,只是梦到宛宛昔年之事,想来说给皇帝听。”

玄凌神色一凛,道:“是。”

太后慈爱的抚一抚玄凌的肩膀:“你对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声,低沉道:“阿柔临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诉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玄凌身子一震,又惊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清晰道:“儿臣无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极恶。”

冷风轻叩雕花窗檑,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宫室。铜台上的烛火燃得久了,那烛芯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绯红的丽纱的灯罩中虚弱的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着殿内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然道:“哀家只是问你。”

玄凌费力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沉声道:“当时宛宛气息奄奄,伏在朕膝头请求。”他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四郎!四郎!当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唤他!

太后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我的肺腑,她道:“你亲口答允了阿柔的,绝不废弃宜修!”

玄凌愤声唤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压制住玄凌的悲愤:“你若罔顾对阿柔的承诺,连她遗言也不听从,来日黄泉相见,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玄凌面目哀恸,不可自己,太后怜悯地看着他,口中严厉却分毫不退:“你如今厌弃宜修,连名字也不愿称呼,口口声声称她为朱氏,可你别忘了阿柔何尝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尝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诉你一句话——朱门不可出废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我与蕴蓉身上冷冷一扫:“你们两个最好也记得。”

我轻轻垂首,坦然回答了声:“是!”

太后再不顾我,柔声劝玄凌道:“阿柔素性聪慧,人道临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晓得,所以才这样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劝你,只是为日后与阿柔黄泉下相见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别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对,太后漫言道:“母后是行将垂死之人,我的话你大可不听。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朱氏,你的发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毕,她扶住孙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带皇后回去。”

殿中极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淅无碍,彷佛太后从未来过一般。蕴蓉犹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宫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静静坐在座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与我相对。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传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摄六宫之事,贵妃,德妃协理六宫,钦此。”

不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喻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宫中纷纷议论,二朱继宠,福极灾生。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颐宁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第二十四章…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公主归宁而来。带着年方16的承懿翁主,归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举也是玄凌的一点孝心,皇后屡遭贬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宫,太后难免心情有所不欲。为了宽慰太后,玄凌只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宁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儿承懿翁主。

真宁公主的驸马陈舜为大周驻守吉州,保一方安宁,真宁公主自从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长途劳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华妃封妃之时,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劳碌大病一场,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

德妃牵着胧月逗着一只鹦鹉,笑吟吟的道:“此番长公主回京归宁,自然是承欢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该下降的年纪了,凉州偏远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马。”

我给金架上的鹦鹉天了一些水,不觉含笑:“太后只有这一位长公主,若非为了边地安宁,如何会叫他远嫁。她们母女连心,一拍即合,自然要为翁主挑一个乘龙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庄敏夫人好听曲,照例选了一班善歌的宫女在湖边迎风而唱,陪在他身边的事玄凌的新宠玥贵人,便是从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门与晋康翁主家有些渊源,又有些势力在前朝,玄凌倒也抬举,迎入宫便封了才人,同入宫风光无限的琼贵人早已香消玉殒,姜氏小产后大不如从前了这些日子,这些日子倒是李氏随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来,蕴蓉亦为此事笑言:“什么叫后福,像玥贵人这般才叫,琼贵人这般张扬入宫,还不是连一天的福气也没享上。”

玥贵人此时在旁,恭敬道:“若论福气,谁会有想夫人怀玉而诞这般福气,夫人才叫后福无穷”

至此宫中流言愈多,中宫不稳之后,妃嫔宫人再度关注起怀玉而生的胡蕴蓉。宫中之人多心迷信,极相信所谓:“红光满室,带香而生”的出生异象。且红光与奇香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怎比一块玉壁那么真实可信。更何况,来日中宫若真是虚悬,出身贵戚的胡蕴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选。于是,宫中一时风向两转,除了柔仪殿之外,胡蕴蓉的燕禧殿亦是往来趋奉之人盈门。

我在某日听花宜说起宫人们的关于“怀玉而生,富贵无极”的传言之后,不觉笑问:“花宜你说,什么才叫富贵无极?”

花宜抱着一束粉白花枝c入冻青釉双耳瓶中,随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她一边剪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废,她位临中宫,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轻轻在她额头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来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这把剪刀一样。”

我轻轻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梦,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简单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错手。”我拣起被她剪落的数枝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要轻缓准确,万事一急便会乱,所以修剪花枝也好,处理任何事也好,心静才能做好。”

花宜侧头沉吟,“娘娘是说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过,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蕴蓉心中所求所以实现,我们会如何?”

槿注双手奉上一盏樱桃蜜露,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则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这般会危及后位的宠妃,何况您还有子嗣。胡蕴蓉之前再如何与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气连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会比从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气傲,恐怕娘娘处境更艰难。”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胡蕴蓉那样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贵无匹,母仪天下,所以千方百计前仆后继,可是谁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谁登上这个位子,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择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断断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事态所,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会以为你对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诿旁人都会以为你惺惺作态。旁人若这样想,就不会停止对娘娘的算计。”

我缓缓摩娑着茶盏,饮下一口樱桃蜜露,“咱们自己明白了,就不会坐以待毙,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妆容,“真宁长公主已到,咱们也该去拜会了。”

慈宁宫中很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间未来拜见,我打了帘子进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问长问短,榻边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我来,太后笑吟吟抬起头来,“都是一家人,早该见一见了。”

我屈膝向太后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公主归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她是长相温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终有温润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显出别样的端正刚毅。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母女连心,我微微慨叹,果然是相像的。

“这位便是淑妃罢。”真宁凝眸于我,片刻启唇轻声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长公主万福。”

她柔软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语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有一把清亮动人的声音俏生生在耳边响起:“母亲,你方才怎么看淑妃看了这样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过,“不过淑妃的确很漂亮,原来母亲也贪恋美色的。”

“美色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不止你母亲,连哀家也无比贪恋。你去照照镜子,若是喜欢自己年轻容貌,你也是贪恋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兴致极高,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那少女面上一红,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负慧生呢。”

我眼前蓦然一湿,那样娇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庄,人前的眉庄端方大雅,可是在素来疼爱他的老祖宗面前,也是这样的爱娇呢。

长主牵过那少女,笑着抚她的肩膀,“慧生,见过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这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长公主之女陈慧生。她与我见过礼,衔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我,“即便还在凉州,我也听闻淑妃之名,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定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长主听她如此语言无忌,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无遮拦还是借机挑衅,只好依旧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慧生笑得如银铃一般,“淑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规矩矩来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淑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我不觉失笑,“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主极是疼爱这个女儿,一边薄责看她一眼,一边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宠坏了。淑妃不要见笑才好。”

“母亲就会这样说,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心疼我才宠我呢。”慧生穿着一裘郁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来花枝乱颤,真似一朵郁金香临风轻摆,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这位外孙女果真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

太后满面堆笑,极是开怀:“你的小妹玉娆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与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娆今日不在这里,翁主若愿意,可以去我宫里看看几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极好。”说罢又看长公主,“终究要母亲允许才算。”长主笑面如花:“你喜欢便去吧,别吵着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经如小鸟儿一般飞出去了。我再三告辞,才出殿离去。

踏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真宁细细私语之声,“的确相像,然而两人气质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的叹息似轻落的鸟羽:“阿柔温柔心肠,皇后去之甚远;阿宜的心机谋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与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忧然叹道:“若非皇上还念着这点,若非母后还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废了。”她转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娇纵,你要多教导她,否则心机不足,终究自己要吃亏。”

长主道:“儿臣知道了,会多教导慧生。”

太后轻轻笑道:“其实也是哀家多虑了,慧生嫁个好郡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当年一模一样,终究是这个孩子有福气。”

声音越来越小,我逐渐听不清了,风吹树叶沙沙如雨。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第二十五章…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欢几位帝姬,与玉娆性子也相投,在宫中亦十分得趣。当然,真宁也几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请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摇头:“皇姐是顾念旧时情谊,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几位皇子,实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轻率。”于是,这话也不了了之。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记性,可见长公主来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来请安时提过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吗?”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恰巧玉娆也在,不觉好奇道:“什么佳话呢?”

真宁笑容丰艳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宫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与蕴蓉怕是知道的。”

蕴蓉含笑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便笑道:“我也等着长公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道:“素来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选择驸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例外,她的驸马可知是怎么得得?”说着,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问:“母亲,是怎么得的呢?”

真宁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闻名之后,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区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当年真是盛况如云,合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不凡,目不斜视,不窘不傲,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当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没拿稳,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忆。“孤至今还记得,皇姐手中的团扇是母后给的,是一把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还是象牙柄的。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痛得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与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吗?”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此时慧生纤细白皙的手指执这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与她丰饶多艳的面庞相辉映,像晨曦流霞一样动人。她听得怔怔的,玉娆笑着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着团扇,别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声转过脸来,口中问着“什么?”手中一松,那柄团扇轻巧巧落在地上,孙姑姑忙捡起来笑道:“这里又没状元在,翁主掉什么扇子呢。”

众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满面通红,跺着脚便要走。太后笑着唤人拦她:“你去哪里?”

慧生道:“你们心眼都坏,我可不理你们了”。

太后笑的合不拢嘴,指着她道:“好好坐着,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亲和德妃她们一起去看状元郎吧。宫中可多年没有这样的趣事了,咱们可乐乐也好。”她向真宁道:“哀家是有心无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来好告诉哀家,今年状元郎是如何以为美郎君呢。”

真宁笑着欠身起行,那儿臣就领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随着真宁公主往城楼上去,春光无限沉醉,正如众人笑靥耀耀,垂翠摇摇,踏芳而去。德妃与我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里去要长公主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名驸马爷呢。”

蕴蓉娇小的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德妃的说法。我笑道:“太后费心思搭了花架子,咱们众人能不费心抬轿吗?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德妃笑着点点头,又去和玉娆去说话。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的汉白玉大路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的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花开灿烂。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的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批锦毯华丽展开,马蹄溅起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吸引住城楼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来了,来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来源,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高头白马缓缓而来,状元袍带,使他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蕴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们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么。”

状元郎渐渐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见衣冠丰丽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嘛,”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母亲瞧他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角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冠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点男子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的两鬓斑白,身躯伛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骄阳,挺拔伟岸。真宁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松手团扇会掉了下去砸着探花的脑袋,她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岂不飞到天上去,太轻浮了。”

真宁与我们面面相觑,她好言好语道:“孤瞧今年的状元郎与探花郎比你驸马姑父都要好上许多,你怎么个个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的入眼呢?”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官。赤、紫、青、赭、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之事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的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暗紫色的宫袍边角飞扬起来,他稳稳策马,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默。

玉娆颇为意外,发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的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蓉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吗?”

蕴容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始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吗?”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吗?”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深色桃花谢了满地,樱花、海棠又簇然绽放,花事不断,常开常新,上林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连太后也不觉奇怪,“慧生怎么转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却答也无从答起,只得道:“许是春困了吧。”

德妃点点头,“难怪,听贵妃说起温仪也贪睡了许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引枕是颔首道:“也许吧。哀家瞧着胧月的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前些日子内务府说准备下了淑和的嫁妆,胧月也没什么兴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兴致跟着贵妃学琵琶,倒是学的很有及分样子了。”太后不再言语,只道:“哀家素日看惯了孩子们热闹的样子,不太习惯她们各自安静。”太后抬起头看了看无边日色,“这样子的天气 ,叫他们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应了,向慧生道:“翁主,内务府扎了两只大蝴蝶的风筝,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风筝吗?”

慧生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架不住胧月和温仪喜欢,只好跟着出去,我转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们去放风筝。”

太后却没有答应我,她已经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惫而倦怠的神色。

春风拂栏,而太后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像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

我这样想着,慧生手上的鸳鸯大风筝便头一栽,软塌塌的掉了下来。线放得长,风筝便远远坠了开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风筝只怕要发小姐脾气呢。”

我笑言,“翁主虽有些孩子气,却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个眼色,温仪先知觉,将手中风筝交到内监手中,忙拉了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风筝而去的慧生时,我不觉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几圈风筝线,手中正执着一个金红色的鸳鸯风筝,百般摆脱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对面,也不晓得去帮手,只这样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哥哥深厚那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樱花正开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想起来,早起小允子告诉过我,午后哥哥会陪着玉姚进宫来看我。

胧月见是哥哥入宫,时分欢快,快步跑上来拉着他手欢欢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断的风筝线,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满目愕然,问道:“这位是……?”

我见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坠,只得道:“这是真宁长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礼去,奈何身上缠了风筝线,十分不便,无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让我出来看看娘娘,谁知走到这里,天上便落下个风筝缠住了,失礼于翁主。”

慧生伸手欲为他扯去风筝线,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缩回了手,胧月一边为哥哥拉去风筝线一边笑着问慧生:“表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满面通红,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