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一夜(1)(1/1)

公元1644年,天崩地坼。

这一年,中国历史的天空,赫然冒出四个年号:气数已尽的大明王朝,称这一年为崇祯十七年,雄踞辽东的满清政权,称这一年顺治元年,野心勃勃的李自成,更名李自晟,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称它永昌元年,而在四川折腾疯了的张献忠,建立大西政权,仿佛跟李自晟较劲似的,把年号偏偏定为大顺元年。

仿佛四颗血红的太阳,高高悬挂在人们头顶,追逐着,碰撞着,撕咬着。

大地仿佛被烤焦了,到处颗粒不收,到处血雨腥风,到处死尸狼藉,老百姓的苦难似乎没完没了,变本加厉。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让人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就在三月十八日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了十七年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瞪着发红的眼睛,逼死皇后,送走太子,砍倒公主,一路跌跌撞撞的爬上煤山(现在叫景山),径直走向那棵树。

对于这样的结局,朱由检早有预感,但来得这样快,他死也不甘心。

朱由检是一个有追求的人。

他17岁登基,小小年纪不动声色,步步紧逼,像猫捉老鼠似的慢慢玩死了人妖魏忠贤,一时间人们都把他当成传说中的“中兴英主”。

他自己也感觉智勇兼备,能力非凡,信心倍增,发誓以超级劳模朱元璋同志为榜样,废寝忘食,励精图治,立志完成大明王朝的伟大复兴事业。

但最初的辉煌似乎昙花一现,后面的事情他几乎一件也没办好。

朱由检从父亲和哥哥手中接过来的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坏摊子,他却恨不得一天就治理得服服帖帖,天下太平。

因此,他自己拼命干活,对满朝的文武大臣,眼里也从不揉沙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手下给他打工的,他感觉没一个省心。

执政十七年,他一口气走马灯似的换了五十个内阁大学士,刑部尚书下课十六个,兵部尚书下课十七个,并且剁了十八个办事不力的封疆大吏(包括大名鼎鼎的袁崇焕),也没有迎来梦想中的太平盛世,反而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对现在的首辅陈演,他也越来越不满意。

最后,他得出一个著名的结论:“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这年正月初一,沙尘暴突然袭击了北京城,飞沙走石,日月无光,狂风摔打着门窗,发出凄厉的呼啸,就像鬼哭狼嚎。

朱由检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

元旦早朝,大臣们照例来给皇上拜年,祝贺新春快乐。

朱由检早早来到皇极殿,可大臣们没有一个按时上班。朱由检强压怒火,命令太监再一次敲钟,咣咣咣的敲了好长时间,才把文武大臣们从家里慢慢腾腾“敲”出来。

新年第一天遇上这种事,朱由检心里很不痛快。

散朝后,他派人找来一个道人,让他占卜一下新一年的运气。道人装神弄鬼一番,竟然摇头晃脑念出一首打油诗来: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灶九无烟。

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

干戈四处起,休想太平年。”

由检歪着头听着,脸色铁青,想要发作,又唯恐晦气,于是挥挥手让道人退下。

他满眼含泪,长叹一声:“哎!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太祖出生入死打下的天下,就要断送在我手里,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也难怪朱由检不甘心,因为他不是一个昏庸荒唐的皇帝,十几年如一日,每天比鸡醒得都早,比狗睡得还晚,不贪酒,不吸烟,不赌钱,不好色,一心操劳国事,三十刚刚出头,头上已见丝丝白发,满脸憔悴不堪。

为了让皇上消愁解闷,田贵妃的父亲给他进献了一个能歌善舞的绝色美人,名叫陈圆圆,他连瞅都没瞅,就让田国丈赶紧把人领走。

正从西安向北京进军的老对手李自成也承认:“君非甚暗”。

但现在,朱由检宁愿自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如果真能是那样,他心中就不会如此苦痛和不平。

可怜的人!

曾经,有三次难得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没有珍惜,等一切都将失去的时候,他开始锥心的悔恨。

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机会,摆在朱由检面前的第一次机会,是南迁。

新年后,当李自成大军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满朝文武大臣都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唉声叹气。

这时,一个小人物向朱由检提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建议:“迁都南京,暂避贼兵锋芒。”他强调说:“唯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

这个小人物叫李明睿,五十九岁,经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推荐,刚刚从家乡被召到京城,任职左中允,是个六品小官。

大人物一般比较超脱,小人物总爱义愤填膺,高谈国家大事。李明睿一路听到起义军声势浩大,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很快就要逼近北京,因此从老家赶到京城,气都没喘匀和,就急急的向皇上递交了一封奏章。

为了论证“南迁”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李老头列举出两个有力的论据:盘庚迁殷,让商朝获得中兴,赵构南渡,使宋朝延续了一百五十年基业。现在北京危在旦夕,当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皇上亲征。

因为皇上亲征,定会使各地的忠臣良将大受鼓舞,闻风响应。只要到达陪都南京,驻守南京的史可法,刘孔昭都是忠义之士,精通军事,长江下游还有左良玉几十万大军,就一定能战胜流寇,振兴大明。

老头子唯恐人们把“南迁”误解成临阵逃跑,故意换了个说法“亲征”,并且把皇上“亲征”的路线,护卫,粮饷以及何人留守北京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其实,朱由检早有“南迁”不,“亲征”的想法,但一想到这是放弃祖先宗庙陵墓的敏感大事,传扬出去必将遭天下人耻笑,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朱由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太注重个人颜面了,唯恐在历史上留下一个不完美的形象。他希望“南迁”的事最好由大臣们先提出来,然后内阁和六部重臣轮番苦劝,他则表现得实在拗不过大家,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定迁徙南京。

现在一看李明睿老头的奏章,正中下怀,暗暗高兴,立即将奏章拿到朝廷上让大臣们讨论。不料大臣们看了奏章,一个个都沉默不言。朱由检大声问了几遍,也无人应声。

朱由检瞅着内阁首辅大学士陈演,希望他说几句,陈大人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他正专心致志的研究昨夜的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戴着远游冠,骑着一匹没有尾巴的苍龙,飞到了一座高山顶上。他想:也许我这位从龙之臣,还有更加飞黄腾达的一天。

陈大人不开口,其他大臣也就不吭声。其实大家明白皇上的心思,但迁都这样的大事,皇上不拍板,大臣们谁敢举手。如果因为南迁,北京城被反贼攻破,这责任可非同小可。再说大家都有庞大的家产在北京,带又带不走,谁割舍得下!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大家低着头各想心事。朱由检简直要被气爆了。他的眼睛扫视着大殿,盼望有个人能打破沉寂。

终于有人响应朱由检的号召了。只听大殿里声色俱厉的一声怒喝:

“一派邪说!不杀李明睿,怎能安定人心!”

大家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一位言官。

言官者,乌鸦嘴也。

只见光时亨义正辞严,说着说着竟激动得哭了起来:“列位大人世受皇恩,不思忠君报国,反唆使皇上弃城南逃,动摇民心,居心何在啊!”

听着光时亨的斥责,众位大人都像似惊醒了,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首辅陈演也抬起头来,随声附和。

朝堂上开了锅似的。但舆论几乎一边倒,矛头都指向了小人物李明睿。

朱由检傻眼了,看着陈演,光时亨等人的表演,感到一种孤立无助的悲哀。他伸直身子,长叹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

南迁之议搁浅了。

但嘴上的豪言壮语不能阻挡李自成进军的脚步,进入二月份,形势更加危急。

支持李明睿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又提出来一个折中方案:皇上坚守京城,让太子朱慈烺去南京监国,同时分封太子的两个弟弟定王,永王到太平,宁国二府。

其实,李邦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京城失陷,皇帝父子四人不能被一网打尽。

朝堂上又是一片议论哗然。脑满肠肥的首辅陈演大人瞅着乌鸦嘴,希望他再次出面阻拦。

乌鸦嘴光时亨果然出语惊人,又一次把人们震住了:

“护送太子去南京,诸位想干什么,难道想效仿唐肃宗灵武旧事吗?”

唐朝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仓皇出逃,一部分大臣保护太子李亨逃到灵武,拥立为帝,尊奉唐玄宗为太上皇。李亨就是唐肃宗。光时亨引用这一典故,言外之意是指责提出太子南迁的人阴谋拥立太子,逼迫朱由检退位。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所有的争论戛然而止。南迁之议正式宣告破产。

朱由检气恼而无奈的说:“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

从此,他抱定了自杀殉国的决心。

平心而论,面对农民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朱由检迁都南京,暂避民军锋芒,徐图恢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退一步说,即使北方失守,大明和大顺隔江而治,形成南北朝对峙的局面,像南宋,东晋那样,也比一败涂地,全盘输光好得多。

但皇帝死要面子,大臣老奸巨猾,南迁之议终于泡汤。朱由检既不派太子去南京,本人也不离北京,结果京城失陷,父子四人无一幸免,明朝中央政府的大批文臣武将也被大顺朝,大清朝先后接收。

崇祯帝朱由检固守北京的决定直接导致了两个恶果:一是在后来恢复大明的斗争中,再没能形成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导核心,结果被敌人各个击破,二是在反清复明的阵营中,失去了一批立志恢复失地,渴望对清军发动反攻以便光复家园的北方人(几乎都投降了)。

在这里顺便提一下那位极力排斥南迁之议的“勇士”光时亨,在北京城门被农民军打破的时候,他竟率先投降了闯王,诚恳地表示愿意继续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情。李自成考虑到他在关键时刻的表现,让他继续充当了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