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85节(1/1)

贺图南点了点头,牵住她手,放唇边又亲了亲:“好,我先来说。”

展颜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面对贺以诚,她有些后悔,应该坚持早说的,如今,这个场景下,大家都尴尬,但事到临头,她得面对。

楼下,贺以诚记不得自己抽了多少根烟,浓的云,像要把那块湛蓝的天击碎,盛夏的云看起来都那么恶心。

开了门,地上的衣服早没了踪影,贺以诚见两人都在客厅站着,说:“现在能见人了吗?”眼睛是看向贺图南的,他一脸霜色,从没这么严肃过,“颜颜回屋。”

展颜心里沉沉跳几下,刚走上前,想说点什么,贺以诚厉色道:“你回屋。”她脸一下烧起来。

贺图南拉回她捏了捏她掌心暗示,她犹豫了下,才慢慢走回房间,进了屋,闪着半条缝,抓紧了门把手。

“什么时候开始的?”贺以诚问,他神情是冷的,也没什么波澜,像冰山那样悄寂,坚硬,似乎并没什么可怕的。

贺图南迎着那双眼,说:“我带她去看你那次,你说,要我给颜颜准备礼物,就那天的事。”

他这语气,太沉着了,沉着到没什么分量,好像是被人问你几时买了样东西。

贺以诚走上前就是一掌,虎口都麻了:“你畜生,你这个畜生!畜生!”

贺图南这才知道他老子手劲有多大,脸上辣,立刻浮上几道红痕,不等他回神,贺以诚又是一巴掌,他失去知觉了,身子又麻又木,他以为,怎么着也得是念了大学之后,他没这个心理准备,像灶下的烈火,冷不丁舔了手,疼得厉害。

“你怎么敢的?嗯?贺图南,你怎么敢的!”贺以诚杀了他的心都有,一瞬间,他都忘了这是儿子,他一脚把人跺倒,又把他拽起来,再要打,展颜冲了过来,护住他,“贺叔叔,别打他了,您要打打我吧,您打死图南哥哥,我也活不成了。”

贺以诚眼睛都红了,扭头看她,展颜一对上他那双眼,心里哆嗦起来,他头一次凶她:“你给我回屋去!”展颜浑身直颤,贺图南爬起来把她往屋里搡,“这是我跟爸的事,你先回去,听话。”

展颜看他肿起来的脸,她心疼哭了,想摸一摸,贺图南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在她身后推一把,展颜靠着过道站定了。

“爸还没解气对吧,”他转头,“你是老子,你接着打,打完咱爷俩再好好算算账。”

贺以诚一个巴掌甩过来,这次,他嘴角被打出了血,人都没站稳,格外狼狈,贺以诚英俊的脸扭曲了,变得狰狞,“好,我来给你算算,这巴掌,是我替你明秀阿姨打的,她要是在天有知,会恨死我的,我就是死也没脸见她,”说着,又扬手,重重落下,“这一下,是替颜颜打的,她小是你诱骗了她,她什么都不懂你就把她糟蹋了,你根本不是个东西!”

贺图南那张俊脸,早不是自己的了,肿着,痛着,贺以诚下死手打的,他稳稳神,眼睛隐忍地也泛了红:

“还有吗?”

一张嘴,满口腥咸,他皱眉吐了出来。

贺以诚连连点头:“有,你别急,”他指着儿子,“跪下,给我跪下!”

贺图南倔强盯着他,一眨不眨,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他那么大的人了,大小伙子,跪着也显高,腰背挺拔。展颜捂住胸口,手心发冷,她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衣服脱了,”贺以诚声音也在抖,极力控制着,“你一个禽兽还需要穿衣服吗?”

贺图南不语,把t恤两下脱了,丢到旁边,头发稀乱,两只眼锐锐地看向贺以诚,依旧不吭声。

贺以诚拿过笤帚,对着他劈头就甩,贺图南不避不闪,受着了,后背肌肤猛地收缩,到底是肉长的,也要疼的。

很快,那一片红痕张牙舞爪起来,纵横交错,贺以诚重重吐出口气:“这是替你自己打的,你白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谁都没教好你,你自己要起歹心作孽走歪路,丧尽天良,谁都救不了你!我怎么跟你说的?”他忽然俯下身,声音大出血,“我那么交代你,你还敢……你居然敢……你这个不通人性的畜生!你还能算个人吗?!”

他再次给了儿子一掌,自己也趔趄往后退两步,中年人,动这样的肝火,同样是酷刑。展颜摇摇欲坠,她整个心揪在一起,跑过来,跟贺图南一起跪着,几乎是哀求他:

“贺叔叔,图南哥哥没骗我什么,我喜欢他,是我自己愿意的,您打我吧,我知道你生气我们瞒着您,您消消气,我们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成吗?”

她那么美,哭起来哀伤的样子,一下把他拉回到葬礼上去,她小小的,就那么跪着,孤苦伶仃守着亡母的棺木,他跟她说,有些事,人是没办法的。她的泪水,轻而易举蘸透了他的心,这些年过去,有些事,依旧没办法,是他的失职。

“起来颜颜,”贺以诚抓住她肩膀,注视着她,“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你那么小,什么都没接触过,你一个女孩子这么稀里糊涂把自己交出去,你妈妈要是知道,”他痛苦地几乎说不下去,“不会原谅我的,她不会再见我的,我将来见了她,她也不会认我。”

他说这些,一下就有了股苍苍的老意,悲凉的,手足无措的,好像一头老了的猛兽,曾经的利爪,獠牙,统统被岁月无情腐蚀了,消耗了,失去刚强的力量,只变成了一个最最普通的不敢面对挚爱的男人,展颜有种心碎感,她意识到,她好像伤了他的心,这个认知,让她羞愧,不安,透不过气。

贺图南冷眼看着,他身上,心里都在滚着沸油,贺以诚看展颜的眼神,几乎要惭愧而死,他起身把展颜拉开,问:

“打完了吗?还要不要接着打?”

贺以诚一见他那个神气,怒气又着了,他知道,他那个眼神是不认错,他就压根没觉得自己错。

“不打的话,该我说两句了。”贺图南咬牙站起来,他赤着上身,也没办法穿衣服了,“爸到底在气什么?气自己掌控不了我了是吗?”

贺以诚的眼突然变得寒意凛凛,冷火一般:“看来我打得还不够。”

贺图南说:“没打够,就接着打,打完我就不欠什么了。”

“贺图南,”贺以诚非常吃惊,“你以为我还会放任你胡来?”

贺图南冷笑:“爸,你真把自己当人家的亲爹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一击必中,一击必倒,否则,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展颜像是预感到什么,她扯住他:“别说了,让贺叔叔休息一会儿。”他把她的手轻轻搁置,她不肯,死攥着,不许他说扎心的话。

“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当了畜生要教训我什么?”贺以诚脸色阴沉。

贺图南点头:“好,爸给我个理由,我为什么不能跟颜颜在一起?”

“你说为什么!”贺以诚脸突然涨红了,他一阵恶心,他都不想看儿子的脸,他是男人,他当然知道彼时里头是什么光景,贺图南太让他震怒,也太让他失望了,他心里还把展颜当成小女孩,白纸一样,可儿子把她早早引诱了,在她懵懂的年纪,她一直念书,过校园生活,爱情是什么她根本不懂,她没长大呢,他就哄着她先尝了性,把身体的快感,把原始的□□当爱情,他简直太混蛋,太禽兽了!

这些话,他当父亲的根本无法启齿,他能打儿子,骂儿子,但他得给颜颜留点体面。

“我说,好,我说,”贺图南揩了下嘴角,“因为爸有不能见光的东西,你把她从小展村带出来不只是为了让她念书,你要一步步的,把她变成你的孩子,你要让她忘了自己的家,她爸再娶,是你给的钱,你巴不得他爸把她忘了,她全家把她忘了,这样,她就是你的了,你为了切断她跟那个家的关系花了多少钱,自己还算得出吗?好慷慨啊,贺老板。”

“你给我闭嘴!”贺以诚忽然又给了他一巴掌。

贺图南笑了,一嘴血地笑,眼睛里却一点笑也没有,寒刀凛凛,专挑痛处下手,“怎么了,爸被我说得恼羞成怒了?不敢承认?你别忘了,人家再穷,也姓展,她亲爹是展有庆,她是展有庆身上掉下的肉,一辈子都不会姓贺!你那点心思,能见光吗?”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展颜,她嫣红的嘴唇变得惨白,不住颤抖,没人给她时间消化贺图南那些话,他一股脑说了,全涌过来,她几乎要溺亡,耳朵旁,还是贺图南的声音。

“现在你知道爸气什么了吗?因为在他心里,我们是乱|伦,你是他女儿,他一厢情愿要当你亲爹。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说你是小妹,让我一直觉得自己肮脏又罪恶,我居然喜欢上自己妹妹,我每天都有一万次想疯,谁考虑过我?”他又一次盯着贺以诚,眼神炽热,“爸爱过我吗?明知道我的心思却这样对我!对,我就是引诱了她,你能把我怎么样?她是我的,你要想听颜颜叫一声爸,只能通过我,否则你这辈子也休想听她这么喊你!”

贺图南需要狂肆一回,他要说,不停地说,点点滴滴,什么都想起来了,一个个把毒疮戳开,流脓流血,他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五官凶狠,他知道他会刺伤父亲,也会刺伤展颜,他受够了,他自己也在流血,从身体,到灵魂。

话音刚落,贺以诚对着他就是一脚,贺图南连退几步,撞到墙上,跌坐角落里。

“畜生,你这个畜生……”贺以诚几乎说不出话,他不了解这个儿子,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一点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两人像缠斗的兽,区别不过,他人到中年,骨骼,肌肉,精神,全都比不上一头新长成的,皮毛光亮,獠牙尖利,他厮杀不过他了,兽老了要离群,找个荒野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再独自死去,人还能用伦理纲常包装,可世界,终归是年轻人的,这点不会变。

“我没什么不能见光的,别太看低你老子,”他居高临下,指着贺图南,“我唯一对不起颜颜的,就是把她交给你,你承认了?你就是个畜生,利用她单纯毁她,你脑子里只有下半身那点儿事儿,这是我的错,我没教养好你,我为人父的失职!”

贺图南冷笑不止,他手臂撑着地,也不说起来。

“你以为,就你爱颜颜?就你付出的多?对,你为了她连人都能杀,我比不上你,可我这些年做的,一点不比你少,你没资格评判我,哪怕你是我老子!”

他眼中似有泪光,“你带给我的痛苦,你从来没意识到过,你忽视我,忽视这个家,你跟乱七八糟的女人纠缠不清,你从没任何解释。你欺骗我没有任何犹豫,眼睁睁看我痛苦,我等你这么久,你还在骗我,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颜颜不是小妹,我比你有种,我爱谁就是谁,我永远不会像你一辈子周旋在女人堆里。”

贺以诚心脏像被人重重揪住,他几乎要倒下。

展颜人已经混沌了,她愣愣感受着父子俩人的仇恨像杀意一样强烈,互相伤害着对方,他们都让她陌生,他们都拿她当作武器,她成了尖锐的长矛,往胸口捅。

可她欠两人一样多,一样深,像深海的水,永远没完。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站哪一方,她爱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变成这样了,被发现的难堪,此刻全变成了痛苦,呼吸像被人给堵住了。她看着他们,像跟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在这头,两人在那头都伤痕累累,她不要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

“图南哥哥……”展颜去扶贺图南,不该这样的,最苦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两败俱伤。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贺以诚:“贺叔叔,别打他了,您打他自己也难受,我们好好说,行吗?”

贺以诚撑着自己不倒,他摆摆手,只看儿子:“你给我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贺图南晃晃的站起,嘴角的血还是鲜的:“我不会放弃颜颜的。”

贺以诚咬紧牙关:“你做梦!”

贺图南脸上露出一种虚迷的笑:“我是不是做梦,爸说了不算,你很虚伪,这辈子也很失败知道吗?你说的对,是你的错,你要是真爱明秀阿姨,跟别人结婚生孩子干什么?你就是这么爱女人的吗?你抛弃了她,你根本不爱她,我不会像你,我比你忠诚也比你负责,你伤害明秀阿姨,也伤害了妈,你到现在还想把颜颜绑你身边做女儿,是良心亏欠到睡不着的地步了吗?既然如此,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不会重蹈覆辙,绝不。”

这些话,彻底把贺以诚击垮,他没去辩解,有什么好辩解的呢?他错过的,失去的,时间不会还给他的,他这辈子,当真是虚伪的,失败的么?全是他的错,他对过吗?

他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红,是黑色的带毒的血,整个世界,就这么漫漫荡荡的,倒下去的那瞬,他甚至还有意识,他想,就这么死了吧,人都要死的,春风夏雨,秋阳冬雪,他的四季也走过了几十载,不算长寿,可也不算短暂,痛苦的,甜蜜的,就都这样吧,这么孤独这么寂寞的余生也没意思,他倦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第63章

贺以诚被送到了医院。

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说点什么,话断了,人才跟着倒下去。他没预兆,于贺图南而言,贺以诚是无坚不摧的,哪怕是坐了几年牢,也丝毫没有颓废的意思。

两人都吓坏了,一路无言,在医院里忙活半天,等人脱离危险,展颜让贺图南守着,自己回家做饭。

她买了鱼,让人给弄干净,可卖鱼的实在忙,简单掏几下,水管子一冲,丢进了塑料袋。展颜拿回家开始清理那些没掏完的内脏,一手的血,水龙头也没心跳响,那样重,她几次停下来,休息会儿,才能继续。

汤炖成了奶白色,她带过去,见贺图南站楼下树荫里抽烟,两人目光碰上,他说:“爸这会儿睡了。”

她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要进去,贺图南攥了下她胳膊,展颜抬头,他眼神复杂不知藏了多少样情绪。

“我们回头再说吧,你不要再刺激贺叔叔,他四十多的人了。”

“你怪我吗?”

展颜心里一阵难受:“没有,我只是想,如果他那一下过去了,”她眼里忽然涌上泪,“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想过吗?”

贺图南手中烟头烫到自己,全无知觉:“想过,我很害怕。”

展颜手指抚了抚他的脸庞,她凝视片刻,错身进了大楼。

又是病房,她想起第一次见贺以诚,就是在病房,他那样不凡,是她世界之外的人。

贺以诚没有醒,他看见明秀,她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双眼,明亮动人,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能吻上那双桃花眼,握住那双温柔手。她娇笑皱起鼻子: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人走了,我真的要跟人走了!”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我刚找到你,你要走了呢?

过桥过水,翻山越岭,他是孤军哀兵,雨淋着,雹打着,走到舍生忘死,走到山穷了,水也尽,她的身影一远再远。

可即便这样,也太美了,恍恍惚惚,迷迷醉醉,他说你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好好过,再也不分开了。

他就那么躺着,不说醒,不说死,日子好像还长着,等长到了头,他要跟她埋一起去,展有庆不是有了新人吗?她孤零零的,长眠在荒凉的山野里,他得去陪她,活着不行,死了总归没人管了吧……

病房里有轻微的动静,那双眼,睁都没睁开呢,贺以诚就知道是展颜,他混混沌沌想着,我吓到她了,她会哭,会难受,这个念头一动,贺以诚就醒了,他看见她在擦床头的小柜子,鼻尖全是汗,等擦完,拧开保温桶盖子,看了两眼,又盖上。

“贺叔叔?”展颜一抬头,见他醒了。

贺以诚没说话,定定望着她,她也在看他,他有点老态,疲态,遮不住的年岁感,他平时不这样的,整个人像突然被决堤的大坝冲垮了,水退去,露出荒凉的地表来。她真是心酸,觉得他可怜,怎么那么可怜呢?那么体面,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落到这个田地,她不能原谅自己。

他一时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照顾着,贺图南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过来,等他吃了点东西,他靠近他:“爸。”

贺以诚说:“你先回北京,忙你的去。”

什么都没说清,贺图南不肯走,他不动,展颜不知道他这个拧巴什么,她觉得无奈,没办法怪他,也不忍心,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去收拾下。”她把残汤剩饭拎出去,眼神动了动,贺图南跟她出来到水槽那。

全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一旁,穿碎花短袖的老太太正拿洗衣粉搓饭缸子,饭缸有些岁数,豁了口,磕掉了漆,主|席头像都只剩半边,展颜打量她几眼,把洗洁精送她了。

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人走,有人进来。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北京吧我在这就行,这些年,我也没照顾过他,让我来吧。”展颜拿毛巾把桶上水擦干净,装进布袋。

她沉静无比,毫无波澜,贺图南凝视着她,跟着她,步子放慢,黄昏的余晖从窗子那斜斜打到过道上来,那么长,亮亮的,反射着眼睛。

展颜着急回去,从水房,到病房,好大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