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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齐忌心口一阵发紧,五点了,这个时间节点很重要什么来着?

齐意继续提醒:你不下班吗?

哦。齐忌回过神,赶紧理了理桌上的文件,合上电脑。

不知怎地,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江允和齐雍和都在,一个坐在餐桌边,一个特意坐到沙发远离餐厅的那一头,中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

江允看到齐意回来了,起身相迎,眼里缀着沉甸甸的担忧。

齐雍和本来也起身,但他跟江允中间像有一堵厚厚的空气墙似的,他走进江允五米内就自动停下来。

江允自觉伸手想抱齐意,又有点犹豫,小臂半抬不抬直往下坠。

齐意却是无比自然地走近,靠在她身上,手环在她瘦弱的肩胛骨上他需要很多很多个拥抱。

他已经比江允高出好一大截,体型也比常年节食减肥的江允大上一圈,他抱着江允,像是抱着一团轻软的云朵。

小意,你还愿意抱妈妈。江允充满欣喜地说道。她仅存的母爱,就仅限于此了。

嗯。齐意闷闷地应了一声。

越过江允的肩头,他和齐雍和对上了视线。

齐雍和的眼神里有自己也没察觉的期待。

然而齐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撇开视线,和江允抱完了也只是回头牵齐忌的手,把母亲和哥哥一左一右拉到饭桌上。

直到齐雍和被孙红萼撞了一下:先生,你别站在这里挡路啊。

齐雍和这才郁闷地,充满迟疑地坐到饭桌边为了远离江允,他只能颇为可怜地缩在一角。

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憋屈过了,倒是想发作,只是在医院已经被医生训了一回他对齐意的抑郁症不以为然,不就是抑郁嘛,自己想开点不就行了然后就被医生批了个狗血淋头。

小意啊,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孙红萼乐呵呵地端上炖得酥烂的鸡肉蘑菇、香喷喷的山药排骨肉汤,还有一锅蔬菜糊和一碗莼菜羹。

为了照顾齐意的牙口,她还充满热情地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切成小块,保证食物入口即化,无需费力咀嚼。

谢谢孙姨。

齐意还没什么胃口,但在孙姨的盛情推荐下,还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要说末日前有什么他最喜欢的,那必然是吃饭了。

莼菜羹摆在齐意面前,专供他一人莼菜丝滑,流连于唇齿之间。

蔬菜糊大概是孙姨匠心独具,新鲜蔬菜切成小块或小片,绿叶菜大概只焯了水,翠绿得新鲜欲滴;而胡萝卜、土豆等块状蔬菜在保留了一点点韧度外,已经完全软烂了;整个汤面看起来十分清爽不糊,但还暗暗勾芡,口感浓郁,滋味清香。

山药排骨肉汤又是一道羹汤没办法,齐意现在只能吃这些山药如雪泥堆成,排骨肉完全是炖得从骨头上脱下,入口软嫩,细品还有一丝鲜。

鸡肉蘑菇更不必说,是整桌菜色香味最勾人的一道,油光酱色,蘑菇老练地吸满鲜美的汁水,鸡肉刚断生,正好锁住精华肉汁。

齐意想象着这些美好的口感可惜他嘴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苦味,纵有十成滋味,入口后只余二三。

食不知味,莫过于此。

餐桌上不知道食物滋味的不止他一个,应该说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吃不下孙红萼专门为齐意准备的这些美味佳肴。

凑活凑活吧,还能咋地?齐意倒也把其他人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但他也满心厌倦,既生不出不是只有我觉得痛苦,原来大家都有不愉快的欣慰感,更没有精力为自己突飞猛进的观察力高兴一下。

高兴这个情绪像是从他身体里突然被抹掉了。

笑是一时的,是外界发生的事进到他心里面引起的回声,等到平静下来,心里仍然是那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也有突然情绪激烈的时刻,悲观到恨不得就这么死了算了以被齐忌握住手而结束,偶尔地撞上吃药时间,他还会像被人施了魔法,在半个小时以内进入贤者时间。

又过了一周,齐意自我感觉好转,从精神病一样自我折腾,改为折腾人。

他恹恹地让齐忌带他去监督下别墅的装修进度,齐忌带他去了。

装修工们心惊胆战地看着齐意皱着眉转了一圈,提出更为严格的要求,不敢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他要求不拔表现良好的右边智齿,齐忌同意了。

齐意又恹恹地要求回去上课。

他是觉得,在学校里他感觉没什么事,住在齐家别墅里,每天都恨不得发作。

不行。齐忌一口否决。

嗯?

齐意还没开始皱眉,齐忌立刻改口:也不是不行

于是齐意突然悟了。

第47章 四十七

自打出生,齐意悟到的一切道理背后都有一个极为惨痛的教训。

他天性愚钝,别人花一二分功夫轻易做到的事,他投入十分才似懂非懂;而同样的,使这块顽石震动的小波澜也必然卷起惊涛骇浪。

齐意早就发现,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彻底失望以前,总是百般容忍;而当情况加上那个人得了抑郁症,容忍的限度就变成了近乎无限。

他们开始关心他吃的怎样,睡得好不好,每天心情如何因为他生病了,所以他们终于表示理解,并从他偶然泄露的只言片语中剖析他内心的痛苦,并对此感同身受似的。

齐意突然发悟了,他们不再对他的内心感受视而不见。

于是,齐雍和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非得搬出去时,齐意第一次讲了实话。

我又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好。

说什么怪话?你现在不姓齐?老子不认你?你就是我们的儿子。齐雍和听了就烦,但齐意今非昔比,他只好憋着。

这又说不定齐意轻飘飘地说道。

这有什么说不定的!老子养你到十八,还给你们学校捐了半座博物馆!我会不要你?

那万一,我做了坏事呢?齐意咬了口下嘴唇。

齐雍和看着他那副万一我很坏呢的天真表情都快被气笑了。

就你?他不以为然地想道。你能给我闹出来什么。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脸上,还担忧自己太坏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的话,那你问问你妈,问你哥,是不是我说的这样。齐雍和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耐心地说道,语气稍显不自然。

江允凝眉,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桌上:小意,妈妈怎么会不要你。

齐忌不接腔,他早就领略过了齐雍和的手段,如果他的父亲说话算话的话,他便不会一直在富宏工作,既要保持一定的盈利,还要给他们的好亲戚平账。

齐意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齐雍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他扫地出门了。

简直固执得不可理喻!齐雍和脾气上来了,非要跟齐意证明他不会不认他这个儿子。

现在的齐意可不吃他这一套齐雍和稍微大声吼两句,他就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

齐雍和自认有天大的理也只好偃旗息鼓,悻悻地碰了一鼻子灰。

几人不欢而散。

齐意倒是没什么自觉,继续缠着齐忌争取回学校住宿的权利。

齐忌真正松口是在和齐意的心理医生谈过以后,医生认为他的情况稳定,适合和人群多接触。齐意还以为自己抓到了齐忌的弱点,齐忌完全受不了他示弱,孰不知在他的健康问题上,齐忌其实挺有原则的

回学校的第一天,恍若隔世。

刘谢文看着齐意拿笔时生疏的姿势直皱眉:你这半个月干嘛去了?他这半个月刚好外出调研,还真不知道班里学生的动向,还以为齐意疏于练习。

他请假啦。

哥,齐意他请假了。

齐意家里有事。

众人七嘴八舌替齐意回答,经过寒假的滑雪旅行,所有人都待齐意更亲近了些。

好吧好吧刘谢文拍了拍手,今天画人体,我叫模特进来。

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一位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从疲惫的老态,到臃肿的身材,无一不在诉说她的寻常。

然而她一进来,站在讲台上就开始脱衣服,脱完衣服后半侧着躺下,所有隐私部位都坦然地摆在人眼前。

她的神情既不羞涩,也不豪迈,只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宠辱不惊。

反倒是大一的美术生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如此突然。

尽管早有耳闻,但不到亲身经历人还是很难想像自己的反应的。

齐意也随大流地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不是因为见到裸体,而是在想:这么厚的脂肪层,挨饿也能比别人多撑几天吧?

等到刘谢文开始巡查众人的大作,看到齐意的画作后,第一个兴奋出声的也是他:齐意,可以啊!

虽然这么说有点玄乎,但他在齐意的作品中看见了人的感情妇女眼神疲态,身姿看似舒展,绷紧的线条又暗示了她的僵硬,整个人有种无言的枯竭感。

尽管有些夸张过头?这位中年女性是美院长期合作的模特,他们开的时薪也挺高的,她应该没有这么沧桑

齐意以往的素描练习在技法上有超乎常人的精准,但很少刻画人物的神态,唯一一次例外是他给天星杯提交的三张素描,但那是超现实的表达,像这样落脚到现实还是第一次。

大家都来看看齐意这份。刘谢文招呼着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学画画的,一眼品出了这个为生活所困的中年妇女形象。如果他们画的是人体习作,齐意画的可称之为肖像画了。

他已经进入这种境界了么?随手一画就是职业级的水平。众人看向齐意的眼神复杂。

齐意毫无所觉,他自己也又盯着看了半天好像,没看出什么区别?

师父~师娘~~齐意下课就去找黄天武跟骆越了。

黄天武神情淡淡,骆越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还是迎上来:叫姐姐!小意,你出什么事啦?

家里有事。齐意垂下头,声音小了下去。

嗯。骆越点点头,不再多问,那今天继续跟姐姐练拳吧?

我去看社员习棒。黄天武突然打断他们,也不等回应,自顾自走了。

齐意再迟钝也看出黄天武态度冷淡了,犹豫着问骆越:师父他?

先走吧。骆越又叹一口气,揽住齐意的肩膀,你师父他有点生气。可能你不觉得,但在我们这些从小习武的眼里,收徒是件很慎重的事他不满你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

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再一问同学,原来齐意被家里人接走了,回来又一句解释都没有。

但是么,骆越跟黄天武的观念又不一样。他们这些传统武术终归没落了,练得再好又能怎样,时代变了,用不上,再厉害的拳脚也比不过飞机大炮。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教的事儿,而是有没有人愿意学

她看黄天武在大学里继承到一个丐帮,受到许多学生追捧,都有点找不到北,哪来那么多七扭八拐的心思?

她还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搞明白黄天武在别扭什么,感情黄天武还把收齐意为徒当真了,那么大一个徒弟

要她看,齐意还愿意学就不错了!

那我去找师父解释呀。齐意想也不想说道,其实,我生病了。

什么病?很严重么?这下换骆越紧张了。不应该呀,上次见齐意他还很健康,不止表面身体健康,他的气也很健康。

心里的病。齐意笑了一下。

骆越这下懂了,心里发涩:还是一会儿我去跟他解释吧,你先跟我练拳。

这一交手,骆越看得更加分明。齐意的心气没了。

她甚至不忍停下,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动作,只是陪着齐意演练,叫他出一场汗,能分泌点多巴胺也好。

齐意打完一场神清气爽。

大概一个人能蓄积的负面能量是有极限的,身体疲惫,精神就缓和了。

他满面轻松地和骆越告别。

班里的同学猜不透齐意经历了什么,宿舍的舍友比他们更有机会了解齐意,何况齐意也没有特意去隐瞒。

他刚吃药就被高猛看见。

得曲林?

齐意白色的药片含在口中,顿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没什么,现代人都爱得这个毛病。一贯沉默的室友难得吐出长句安慰齐意。只是没想到齐意也会得抑郁症,开学的时候看他家庭挺幸福的。

嗯。齐意点了点头,没追问为什么高猛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不知道吧?我妈也得过抑郁症。高猛却是来了谈兴,主动说道:当时我们全家都没重视,她自己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医生给她开了药,我们还叫她不要吃

那时他在上小学,他父亲觉得是药三分毒,抑郁不用吃药,自己想开了就好,他看到父亲的态度,便以为很严重,不许母亲吃药,害怕失去妈妈。

那阿姨她?齐意迟疑。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小学还没毕业,他妈妈跳楼了,从十五楼跳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高猛保持沉默。后来他读到高中,去疗养院当志愿者,碰到不少抑郁症患者,终于逐渐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抑郁症是病,可以治,你好好吃药,有不开心的地方及时发泄出来。高猛说得异常认真。

齐意点点头,我会的。

抑郁发作的时候,他无数次想到死,但在此刻神志清醒,他仍然觉得死这个字眼离他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