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喜怒(1/1)

不多时,王珣紧跟在桓家老仆身后来见桓温。

进入内室,王珣冲着半躺下的桓温见过礼之后问道:“明公唤我?”。

桓温嗯了一声,指了指身侧的坐席淡淡道:“来,元琳,坐下说话”。

王珣依言告坐,拢了拢衣袍,看向桓温静听他示下。

“元琳呀,朝廷的中军从豫州撤出,并且让谢家的七小子谢玄接替任屯骑营校尉,依你之见,朝廷用意何在?”。

“没有申斥我荆州军不请而入豫州么?”,王珣不答桓温所问。自打桓冲领军出击下蔡起,他对此事一直心怀些顾虑,不问个明白,就不好猜度朝廷的用意。

“没有,朝廷升了南海郡太守顾悦为尚书省右仆she,还有屯骑营一干都统各各迁了中军五校的校尉,对我荆州军入豫州之事,至今只字未提”。

王珣见桓温言语间颇为自得,心知他自认豫州这步棋这是走对了。近些年来,朝廷和荆州方面的你来我往每每总是这样,荆州进一步,朝廷就忍气吞声退一步,表面上既不反对,可又不敢表态赞同,只管放在那里空悬着,冷不防却在背后使下绊子。

“江左大族,朝廷一向既用之,又防之”,王珣道,“昔ri骠骑将军顾荣,以江左大族之首的身份带头拥护晋室,及至其族弟顾众,南土宿望的名头是越发的大了,先后任职尚书省和领军将军,每每朝局失衡,以顾氏为首的江左大族便趁势而起,说穿了,如今迁顾悦为尚书右仆she,朝廷对明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这一层意思不用王珣点穿,桓温何等人物,自然看得明白。江左大族素无争雄之心,要不然,昔ri中宗元皇帝司马睿虽有王导、王敦兄弟拥戴,江左大族如果不服,晋室也不会那么容易在建康得以延续。

自元皇帝司马睿在建康称帝,虽有顾荣等名士荣宠一时,但江左大族中从未出现过能够左右一时朝局的人物。

是以,在桓温看来,顾悦迁任尚书省的事情无伤大局,他担心的是,谢家二小子谢朗任职屯骑营时,以小小校尉起家,短短一年不到因军功极速蹿红,即便眼下谢安仍然羁縻征西大将军府中,但是朝廷,会不会撇开谢安,打起谢朗的主意?以谢家的郡望名声,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江左诸人蝇营狗苟,不足为虑”,桓温笑了笑说道,“屯骑营的几位都统,齐齐任职军中校尉,唯独那谢朗去向不明,岂不让人生疑?”。

王珣略作思忖,旋即释然道:“yu要取之,必先予之,在下要先行向明公道喜”。

“喔?喜从何来?”,桓温被王珣的话勾起了兴致,看向他相问。

“自然是贺喜明公稳得豫州了!”,王珣直身向桓温拱手笑道,“我料,在那谢朗返京之后,朝廷定有刺史豫州的诏书下来,而那谢朗,估计朝廷还是要大用的”。

王珣说得言之凿凿,又正好把话说到了桓温的心坎上,讨得对面的征西大将军心下大为畅快。

“嗯,元琳所言在理,只是,尽管我荆州兵锋所指,但仍有人在背地里觊觎豫州之地,你说,这又该如此处置?”。

王珣为主薄,正好与参军郗超一内一外。于那对外方略,平素谋划在侧的是郗超,王珣只管把偌大的征西大将军府打理得仅仅有条,于外事,他进退有度,很少参与其中。

今ri要不是桓温主动召他来商议这些事,王珣断不会在对外方略上指手画脚、多发一言,可是桓温说道背地还有人觊觎豫州,他却不甚了了,不得不问明桓温。

桓温随即醒悟,王珣知晓进退,这是他一向赞许的,豫州那边的情况王珣不知,桓温自然也不会怪罪于他。

“说起来,此人和老夫府上也能扯上一些渊源”,桓温道,“元琳可曾知道,景兴的弟弟郗检去岁得除历阳太守,此番燕国太宰领兵来攻下蔡,郗检便尽起豫州军兵相援,只是,战后却一直屯兵不走,用意不测”。

“有这等事?”,王珣不禁有些奇怪,道,“景兴不是也跟着桓太守随行下蔡么?郗检滞留下蔡不走,难道景兴没有给明公一个交代?”。

“这等事,景兴自然不会疏漏过去,这不,交代在这里”,桓温手指身边小几上的简牍说道。

王珣会意,起身取过简牍来看,郗超在简牍中所言寥寥,将郗检的事一笔带过,随后却力主桓温上表朝廷,荐其弟郗检转任中枢。

“景兴把什么都想到了,举荐郗检转任中枢,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王珣原样放回简牍后说道。

“如不面面俱到,就不是他景兴了!”,桓温颇为欣慰。

“有这一步好棋在,那么此事迎刃而解,明公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王珣观桓温颜se,终是心意难平的样子,于是问道。

“担忧谈不上,老夫看,这郗家似乎和景兴并不是一条心啦”,桓温半眯双眼,四仰着在那张长椅上舒展开四肢,少顷又扭头意味深长地看向王珣道,“元琳知否,京口,美酒可饮也!”。

桓温口中的京口,指的是徐州州治,距离国都建康不到两百里,大军可朝发夕至。起先为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现任徐兖二州刺史郗愔的父亲郗鉴,差不多在元皇帝司马睿南渡建康后不久,便聚流民来投东晋,后在平定王敦、苏峻兵乱中出力不小,郗鉴就此仕途亨通,累迁至太尉,封南昌县公。

后郗氏一门便在侨置的徐兖二州扎下根基,在郗氏的大力经营下,京口成为北方侨民聚集的重镇,敢死流民趋之若鹜,因徐州时称北府,后世赫赫威名的北府兵,实为郗氏打下的根基。

以郗鉴的寒门出身,能尊荣至此,在高官尽出名门的魏晋时候,当真算得上奇数。

不过王珣知道,郗鉴一生感念晋室恩德,胆se谋略那是不消说的,只是他的儿孙却未得其真传。

现任徐兖刺史郗愔,对晋室的忠心多少有那么三两分,但其为人,不是王珣背后非议他人,以憨厚二字评价,对郗愔来说恰如其分,毫无偏颇。

偏偏郗鉴的孙子郗超郗景兴,那颗脑袋却是好用的很,因为太过熟悉,且同为桓温的左膀右臂,王珣心中明白,但素来从不评价郗超半字。

方才,听闻桓温说京口酒可饮,桓温素来大志,当世恐怕朝野人尽皆知,要不然,朝廷也不会畏之如虎。眼下豫州已成砧板上的肉,煮熟的鸭子飞不走。

“如此一来,桓公下一步矛头所指,便是那徐兖二州么?”,王珣暗自揣测道。

但是,此事要想达成桓温心愿,郗氏毕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不论站在琅琊王家的角度来说,还是站在征西大将军府主薄的身份上来说,桓温方才的话茬,王珣着实难以应答。

眼下桓家已经雄踞荆江两州,豫州眼瞅即将到手,如果更进一步,并吞徐兖二州,那么长江自上而下,皆入桓氏之手,对琅琊王家而言,实属祸福难料。

桓温见王珣半晌没有说话,又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不免起了一丝嫌隙,悠悠然瞥了王珣一眼,再道:“元琳,我荆州大军出征豫州已有月余,可恨那袁真匹夫,丝毫不感念老夫助其退敌之德,粒米不予接济,chun寒料峭,大军在外不易,元琳下去好生筹划吧,将士出征在外,莫教他们寒了心”。

王珣应了个喏,道:“前两ri,桓太守已经遣人催促过粮秣辎重的事情,这两ri我正忙着筹集,眼下已经差不多了,最晚明ri便可发往下蔡”。

“元琳办事向来妥帖,老夫没有不放心的道理,齐备了就往豫州那边发吧,老夫就不再过问了”。

桓温说完,将双臂交叠抱在腹胸之间,耷拉下眼皮打起盹来。

王珣知他无心再行议事,也不管桓温能否看见,站起身来弯腰施礼,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晋都城,建康。

天子中军得胜班师的消息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造的势,整个建康城的茶楼酒肆、青楼歌坊一片人声鼎沸,各se人等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直把刘霄在下蔡的功绩传得神乎其神。

这也难怪,几十年间,大晋虽连番对外用兵,除了征西大将军桓温攻灭蜀中氐人李雄自立的汉国,后两伐苻氏秦国得胜,费劲气力收复洛阳之外,王师无一胜绩可表。

如今谢家小将以区区数千兵马,不到一年连番大败强燕,实在大涨晋人脸面。

“李二,好小子!今ri难得你也有这份闲心,怎么,想来灌上几盏**汤吗?”,靠近城墙边的一间小小酒肆中,一名汉子一身麻衣,正要端起桌上酒盏饮上一口,不料酒肆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位老熟人。

这间酒肆的确可称之为小,门口竟然连个招牌也没有。但好在位置绝佳,靠近城门,进城出城的各se人等都爱图个便利,借此打个尖,小憩片刻,也就不那么讲究酒肆的铺陈。

李二才从吴郡赶回,贩了些生丝返回建康,因常年往来都是在这间酒肆歇的脚,入得城来自然而然要依照惯例喝上几杯。

抬脚进门后,李二正要吆喝酒保,冷不防有人呼唤他姓名,正四处张望,唤他的那位汉子已经迎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