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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渐渐沉淀成了某种更深刻更凝练的东西,堆积在他平淡无奇的表情下。

苏日暮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再去看看阜远舟,终于明白了他刚才那一瞬的失神是为什么。

不远处靠坐在殷实皮毛上的蓝衣男子闭着眼,俊美的面容上淡漠而平静,但是他的一只手横在膝上,五指紧紧攥着,不是十分用力,却是一个谁也没办法叩开的姿势,手指的缝隙间隐约泄露出了一线丝滑的棕色。

……是那个锦囊。

苏日暮有些微怔住。

甄侦呢喃道:“天是有名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不论出自什么缘故,不过殿下常以牡丹比喻爷,每年总会选很多的牡丹送到东宫里,牡丹花确实开的很美,爷站在牡丹面前的时候,样子就和现在的三爷差不多。”

明明那么平静,明明那么冷漠,但是他身上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东西,重若千斤,多加一根稻草,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压得弯了下去。

并不是多么悲哀或者难过的东西,也许存在欢喜,也许存在安心,只是……很压抑,莫名的压抑。

一口烧刀子灌下肚子,呛辣从胃里向上涌来,刺激着眼耳口鼻舌,酒气冲上头,苏日暮眼里血丝分明,“是情……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甄侦顿默片刻,点头。

——的确是情,闻人折傲错了,刹魂魔教众人也错了,“血承”的生长需要的是负面的情绪,但是让它真正长大的却是一个人心中最深刻的情感。

“血承”在生长的最后关头,开始吞噬人心中的正面的感情,当某种感情达到极致的时候,便是“血承”生成之日。

以恨为生,因爱而长,所以当年慕容桀没有成为闻人折傲的药。

他终究是更恨阜徵的……可惜人死如灯灭,一切爱恨都再无意义。

苏日暮忽然可以明白阜远舟那一夜在首月关城墙上眺望着蓝翎城的方向时是怎么样的心情。

慕容桀恨阜徵,不是因为阜徵对刹魂魔教赶尽杀绝,也不是因为阜徵对他的背叛亦或是不实,他恨的是……阜徵口口声声说爱,终究却没有和他走到最后的勇气。

——小娃娃,你回家了吗?

——等我找到八瓣格桑花,我就带你回家。

——你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也永远不会跟你走。

慕容桀也许不是不相信阜徵可以带着他走出宿命的黑暗,只是阜徵却先他一步失去了信心。

他以死来成全慕容桀的大业,却没想到他的死是慕容桀走向毁灭的源头。

所以子诤,你终于明白你的死并不能成全阜怀尧什么,而是只可能将他变成另一个慕容桀么?

甄侦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庞。

苏日暮终于放下手里的羊皮酒囊,抓住他的手,低下头用力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手里,借由黑暗掩饰自己的狼狈。

“为什么……”

人是不是永远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一如他之于素家,阜远舟之于阜怀尧……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破碎在枯枝燃烧的“啵哚”声里,甄侦却仿佛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动不动地仍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垂首低语的眉眼在火光跳跃中显得温柔而绵软,“没有经历过波折总是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心中重若几何……他们终会在一起的。”

白袍男子的姿势和岩壁那边的人如出一辙,如同一头负伤的孤狼。

甄侦完全都可想象他们过去相互为对方舔舐着伤口的场景,不过今后,这个人将会和他并肩而行。

“你永远都没有办法保护三爷走到最后的……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不过,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尽力往下走吧,”他如是道,声音平静而淡然,“哪怕身在地狱里,都要记得往回爬。”

……

绿洲深处,灯火通明处,一个帐篷里。

阮鸣毓奇怪地看着帐篷另一边突然坐起来的阜怀尧,“不累么?”

长途跋涉的,他这样的人都觉得一身骨头不舒服了,何况是天仪帝这般没有武功傍身的人?

阜怀尧似乎在发什么呆,闻言才回神,淡然地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没什么。”

阮鸣毓伸了个懒腰,瞥他一眼,“那就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进‘别有洞天’,也不知道你家阜教主能不能赶上来。”

阜怀尧重新躺了回去,清冷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很清晰,明明很淡漠,不过又似乎藏着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说不上是温柔,就是比他常日里的冷漠要多上一丝温度,“他会来的,”微顿,“朕相信他会来的。”

阮鸣毓听得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满地重新躺了回去,“美人儿你就信他吧!反正到时候失望的不是我~~~”

阜怀尧并不介意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赶不赶得上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的,他终归是相信他会来的。

阜怀尧知道,在现在这个境地下,这真的是一种很盲目的信任,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充满了无知无畏的不可预测的冒险感,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火焰将他吞噬,还是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保护他的羽翼……

但是他相信他,仅此而已。

十分信任早已经在还未交托生死的时候就已经交付,远舟,我相信你,你总是不曾让我失望过……

……

第三百九十七章 疯子

苏日暮仗着自己的身份和跟阜大教主的关系打发了所有来人,顺顺利利让阜远舟浅眠了将近一个时辰。

赵衡带着人马紧赶慢赶赶上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他家主子也没急躁,他和谢步御、李大兆接触了一下,将带来的人安排了下去。

一直等到整支队伍开始继续前进了,赵衡才见到分别了一段时间的阜远舟。

其实这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赵衡不是不知道这几日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等到真正见到了他家主子的时候,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翻天覆地的感觉。

时间已经过了丑时,孤月西沉,风沙小了下来,队伍行进的速度比之前要快上很多,赵衡落后阜远舟半个马身,侧头看着他被抵御风沙的面纱遮住的半边脸庞。

月华如练,白霜一样洒在近乎完美的轮廓上,勾勒出清冷而锐利的气质,若非少了一份血腥遍布的肃杀,赵衡几乎以为这个人是天仪帝。

其实也不是说哪里十分的相像,像的也不是十分的气质,而是那种无情无欲的感觉……仿佛冰雕铸就的天仪帝就常常给人一种冷血漠然的感觉,他本人确实七情六欲比之寻常人要淡薄很多,而世上和他这样的人相似的确实也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就本能地觉得阜远舟这个样子很像阜怀尧。

不过赵衡虽说比不上苏日暮和他互为知己,也比不上阜怀尧和他两心相许,但是他是站在阜远舟的身后用一双眼睛真真切切看着他是怎么样从一个孩子成长成风华绝代的神才永宁王的。

他说不上自己有多么了解阜远舟,但是至少他清楚阜远舟绝不是会用模仿来寄托思念的人,而且比起淡泊却情义深藏的天仪帝,阜远舟骨子里和他差异太大,两个人再怎么像都不可能像得如此相似,那么只能说明……

“赵衡?”两人特意和大部队拉开了一些距离说事,阜远舟说了几句,忽然发现他走神了,便唤了他一声。

被他唤的人立刻回神,略显抱歉地低下头来,“对不起,殿下,属下失态了。”

阜远舟没在意,道:“朝廷那边这几天辛苦你了。”说罢,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听枫过来,让他告诉甄侦,宿天门在玉衡朝堂的势力已经被他拔除了,让他传信给楚故他们放手干。

听枫点头表示明白,不熟练地颠着马笨拙地往回跑。

赵衡沉默不语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和阜怀尧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他依稀记得平日里官员犯错的时候这个以铁血酷戾闻名于世的男子也是从不会表现出失望之类的情绪的,在他的眼里,通常只有能用的人和不能用的人,他是真的不曾对人寄托某种名叫希望的情绪。

现在的阜远舟就和那时的天仪帝一模一样。

“殿下,”赵衡终于开口了,眼神复杂,“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阜远舟淡淡地看他一眼,顿默片刻,一手勒着缰绳,另一边微微抬起手,借着月光让他看那些在肉眼的注视下浮现出来的紫色图腾。

赵衡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情绪,只是露出些微好似恍然大悟的神态,隐约又有些悲伤,“蛇断首而不僵,虎猎食而无敌,即使以蛊毒为媒,但是人和畜生岂能血统相容……”

阜远舟若有所思,“闻人折傲应该已经找到办法了。”不过容的不是他身上的血,而且闻人折傲身上的。

赵衡注视着那些像是鳞片一样的图腾,“蛊在反噬……蛊王已经压不住它了?”

阜远舟缓缓将那些紫色图腾压制回去,“放心,我不至于被这种东西打败……”

他如是道,声音并不高,与其说是在解释,倒更像是在为某个人做某种承诺。

赵衡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不是看不出阜远舟体内的“血承”正在逐步吞噬他的感情,直到将他理智避退,像那些失败了的作品——虎人、小孩一样,退化成一个杀戮的恶鬼。

苏日暮没有说错,阜远舟身体里确实有很多感情被侵蚀,独独留下他对阜怀尧的那份爱,只是这份感情越是鲜明,就是一把越锋利的双刃剑,它会让阜远舟坚守最后的底线……最终也会成为“血承”最强大的食物。

没错,的确是食物,人的不同感情总能在人的身体里生出某种物质,成为饲养“血承”的养料,直到人再无感情,枯竭而亡。

没有什么是永不枯竭的……阜远舟在赌,倾尽身家赌他的感情会赢过一个没有理智的畜生。

赵衡想,也许他该相信阜远舟能赢的,只是连阜怀尧那般从来留三分退路的人都交付了十分真心,他……终归了少了那三分勇气。

……

阜怀尧没想到所谓的“别有洞天”,果真是叫人惊奇的别有洞天。

第二天一大早,安静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宿营地就已经热闹了起来,阜怀尧梳洗一番跟着阮鸣毓出了帐篷的时候,正好看着脸上扣有黑玉面具的左护法碧犀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的江亭幽站在一起。

碧犀指挥着宿天门门人在湖边挖出来了一个机关,然后江亭幽将“别有洞天”的钥匙——青铜的平安扣和铜质的钥匙放在了相应的位置,摆弄了好一会儿,碧犀正想问他是不是打不开的时候,整个地面就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阮鸣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身边的换了一身黑袍子方便走动的年轻帝王。

震动维持了一会儿,停下来之后众人就发现旁边那个不大的湖泊平静的水面已经被打破,波光晃动间,甚至迅速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水流往地下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