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1)

惊醒之后,她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便慢慢滋生出一种茫然感,那感觉很浩大,很顽固,须花费她很长的时间才可将其消解。

渐渐地,她对指甲油起了浓厚的兴趣。一次次去商场,一遍遍比较鉴别,不厌其烦地向售货员咨询关于某种油脂的性能及使用方法,再三地权衡利弊,最后买下一盒。回来后精心地涂抹起来,先是十个手指,再是十个脚趾,涂好后一个个地看,看够了套上袜子,戴起薄薄的手套去上班。下了班即刻脱掉袜子与手套,赤手露脚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阮大可虽也惊奇却不责怪,他对阮红旗是自小就宠惯的,看她什么都顺眼顺心。丢丢刚来的时候,整天围着阮红旗看,后来阮红旗也给她涂抹得五颜六色的。大约有五年了吧,那幅令阮红旗沉醉的画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出现的周期越来越长;但这并等于说她将要忘记它,相反的,到后来每一次出现那个情景,她都沉醉得更深,有时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天仍觉浑身乏力。“高天,白帆悠悠地远了/风如霜痕,秋如长练/双眸也染得蓝了/是什么滤着心中的尘/嘹亮的雁鸣声里,帆停了”。可以说,那幅画面在她的生命中已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

事实上,在小男生走后,她是另有过一段可笑的恋爱经历的,只不过,这段短命的恋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美好的印记,仿佛根本没发生过。那是本校一个外表看去极其平庸的物理教员,脸上有几只浅淡的麻子,不留意是看不出的,但阮红旗看得很清楚,每回见面她的眼光都极力要避开那几只麻点。可越是要避开,就越是想去留意,结果那几只麻点就越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记忆中。那几颗麻点几乎成了那段恋爱的惟一收获。麻子似乎是精于炖草鱼的,每次与阮红旗见面,只会祥林嫂样的反复解说关于炖草鱼的程序,听起来那程序极为严谨,俨然一种纯粹科学意义上的严谨,讲述至关键环节,那声腔仿佛是在讲堂上授课。有时候,阮红旗一边耐着性子听,一边不无刻毒地想笑,终于有一次,当麻子忘情地讲到“我们的草鱼有时会带许多的卵”,阮红旗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直至笑出眼泪。笑声为这场恋爱画了一个休止符。分手时麻子并未生气,他只说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人生有时就像炖草鱼,是需要遵守程序的。”据阮红旗理解,麻子是想说,人到了一定年龄是必须要结婚的。去他的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红旗是不吃草鱼的,也见不得脸上长有麻子的人。

还有一次恋爱经历——或许只能说是半次,是一个热心的同事给牵的线。对方是个出租车司机,人很爽快,第一次见面时,三言两语竟将话题切到乾坤混沌汤上。看到那人极其热心地追问不休的样子,阮红旗一下子兴味索然,草草结束了谈话。阮红旗从那张富有生气的脸上读出了令她厌恶的东西,甚至事后她还毫无来由地断定那人有严重的口臭。她还能回忆起,那人在追问关于乾坤混沌汤的种种时,常爱夹一句口头禅——“没什么”,尤其是每当阮红旗异样地看他,更是诚惶诚恐地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但阮红旗从他热切的眼神里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有什么”的。她对那句“没什么”极为反感,若是对方将这句口头禅连说几遍,她的反感也会随之翻番。过后,她想起那人的爽快和热心的神情也会心生厌恶感,仿佛怀里揣了一条湿冷滑腻的蛇或r乎乎的毛虫。

可以说,阮红旗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她是活在“另一处”的人。从家庭到单位再到社会,她不卷入任何的纠葛中去,她只站在岸边,看着喧哗的流水、凶险的漩涡从脚下倏忽而过。她对小城种种人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在他人眼中是那样的反叛,那样的不合时宜。她也知道自己很怪,不合群,像五个手指之外另生出的一个骈指。骈指是不受欢迎的,通常教人另眼相看,甚或要被人用手术刀给割掉。但她知道这无可改变,仿佛娘胎里带来的,倘若哪一天真的改变了,那么她阮红旗还是阮红旗吗?

现实的许多人事,她眼里见不得,心里搁不下,譬如李雪庸。对李雪庸,这个颇受小城人敬重的李校长,在她眼里太像舞台上表演“变脸”的那种角色,是很令她费解的,细细想来也是很教她害怕的。她怕的倒不是那个正常的李校长,而是戴了面具之后的李校长,那面具忽而庄严端正,忽而卑琐丑陋,很像课本里说的那只变色龙。可她觉得那个叫契诃夫的人只不过在编一个有趣的童话而已,谁知这样的人真的就存在于生活之中,而且就在她身边眼底。不错,她眼中的李雪庸是会变的。这么变一下,是威仪俨然、面对几千师生郑重发布校训的李校长。再变,是会做旧体诗、善写大字的风流雅士。再变,竟是个委琐不堪的半大老头子——追不来沈秋草也就罢了,居然可以不“求放心”,与那么一个臃肿不堪的主管敲钟的女校工搅在一起。他的高情雅致哪里去了?怎么会对那样一个女人发生兴趣?阮红旗曾认真端详过那女人。四十五六的年纪,似乎也是讲究衣着的,但看上总不大协调,多半是奔着二十左右小女孩的款式与色调,是那种街面上正流行的,一时是瘦透露,一时是长肥宽。那褶皱里想必藏了许多青春梦想,那上面的点点装饰是不肯放弃的已然渐行渐远的浪漫年华,那貌似天真的稚拙裹挟的全是中年妇女的稔熟,稍加细心可察觉出油盐酱醋熏蒸而成的烟火色。那衣衫后面高高凸起的前胸更不必说,眼见的是可怕的两座小山。那颤巍巍的小山是会说话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埋藏着某种欲望,阮红旗知道,那欲望不再有年少时的清纯,往往都是低层面需求,最现实不过,l露着一手钱一手货的本相,与李雪庸旧体诗里的情趣绝对相去甚远,或者说不可同日而语。她不能想象这样两个人拥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情景,难道会产生一种所谓的不规则美吗?她知道,她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景是实际存在的,教员们之间的嘁嘁喳喳不是空x来风。

对“这一个”李雪庸的评判,阮红旗不愿苟同某些教员的“变态论”,她宁愿相信这一特定情境里的李雪庸是另有因由的。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因由,使李雪庸有了如此的扭曲呢?阮红旗苦思之后,霍然想到了老爹的乾坤混沌汤,于是她主观地认定那一定是乾坤混沌汤的威力所致。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曾于校长室门上那扇小窗,亲眼目睹了那样一种令她惊讶的情景。校长室内,敲钟女人的头竭力地向后仰去,面部扭曲得极其夸张,前胸的两座小山被剥离出来,完全l露在外,升腾的欲望已将它们鼓胀得几乎要爆炸,那一片白色的肌肤耀得阮红旗眼睛生疼,而“变了脸”的李校长,将头伏在那两座小山上,正如婴儿一样做着荒唐而稚拙的事。一瞬间,阮红旗的眼睛像被某种强光所刺痛,产生出恍惚的感觉。离开那个窗口好大一会儿她都无法正常思维,大脑长时间处于逻辑瘫痪状态。此后的李雪庸在阮红旗心目中就变成多维的了,横看为岭,侧看为峰,再也无法回复到从前那个博学多才、率性天真的李校长了。而她此后审视一些事情时,则少了些惊奇,多了些平静,与生活也游离得更远。

阮红旗的反叛也有例外。她看老爹时的眼光就很正常。她对老爹自小到大都是敬仰的,从不习惯去探究老爹的是非,即便偶尔想想,也是浅尝辄止,不会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去冷静地审视,她更习惯于用赞赏的眼光去看自己的老爹,或者说,她不习惯去窥探老爹身上的另一面。乾坤混沌汤出现之后,她很不喜欢那琥珀色的黏稠物,但她欣赏老爹身上那份聪颖与自负,尤其是老爹的暖春阁故事,在她眼里是蒙着一层童话色彩的,她曾孩子气地追问榻榻米上那床单的具体图案,仔细打探那些风尘女子所用拖鞋的样式。直问得阮大可张口结舌,尴尬不已。妈过世之后,对老爹和沈秋草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她是认可的。她也渐渐地喜欢起沈秋草来,她感受到,这个忧郁的女人绵软的身上透着一股温情,略显淡漠的眼神后面蕴含一种灼人的热力。她注意到,沈秋草亲吻丢丢时是那么用情,几次都令她热泪盈眶。一次,丢丢见电视里有个孩子在吃奶,便缠着沈秋草,也嚷着要吃。沈秋草见阮大可不在,便解开衣襟哄丢丢吃,那情景唤起了阮红旗沉睡已久的记忆,那种记忆教她想起童年和母爱。看着这个女人哺r的样子,那一瞬间她心中某种空白被悄悄地填满了,而这空白是自母亲过世之后陡然出现的,并被她认定今生今世也不会消失了的。她觉得,倘若有谁能填补这空白,必定非沈秋草莫属。沈秋草的样貌、品性与修养几乎无可挑剔,因此阮红旗很是敬服老爹的眼光。在她眼里,与李雪庸相比,老爹几乎是完美的。

然而,对老爹她也不是一点异议没有。近一时期,她颇困惑老爹与潘凤梅的来往。她尚不知老爹与那女人亲近到何种地步,但有几次发现那女人看老爹时眼神极其明亮,也隐隐地知道老爹对这个女人怀有好感。她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老爹与潘凤梅之间必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但她还是有一种近乎恐慌的直觉,那就是事情也许并不像她想的那么乐观。她近来对老爹刮胡子尤其敏感,这敏感源于她的直觉。她还记得,那回潘凤梅邀老爹给老龚看病,临行前老爹极其认真地刮了胡子。从前阮红旗对老爹刮胡子是不大留意的,不知为什么这次竟十分敏感,她坐在沙发上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老爹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审视,剃刀走动的声音发出嚓嚓的脆响,断断续续,每一阵响声传来,都教阮红旗心中产生异样的感觉。到后来,那响声一阵比一阵教她难以忍受,嚓啦,嚓啦,像是刮在她的心上,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阮红旗还发现,老爹有些紧张慌乱,竟在脸腮上刮出了血口。阮红旗没有看见血口,她是从老爹嘴里发出的咝咝声判断出来的。血没有影响老爹的情绪,他仍然专注地完成了这件事。这种情形在阮红旗的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终于,老爹拾掇完了胡子,脸腮和下巴都青的,呈现着一种强悍的光泽,给她的感觉很是不寻常。她并不知道,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体内蕴蓄着的力量是经过漫长生活熬炼成的,这种力不发则已,一旦爆发,就是锐不可当,而且极富韧性,那韧性任凭什么东西都摧折不了。老爹跨出门时的步伐匆促而坚定,一往无前的样子,那样子在阮红旗的感觉里竟变成了无可挽回。然而,感觉归感觉,过后阮红旗也仅仅是心存疑惑而已,而且她也不想深究。其实,与其说她不想深究,毋宁说她不愿直面现实,不愿去戳破心中那个仅存的美丽的肥皂泡。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回避,不仅是在回避残酷的现实,更是在回避自己那颗心。

一天晚上,只有爷俩在家,心情都很好,她便与老爹进行了一次看似闲散的对话。“爸,我沈姨这人不错吧?”“嗯,不赖。”“她的名字怪好听的,秋草。”“好听,挺素淡的,比什么梅啊桃啊耐听。”“爸……”“嗯?”“潘凤梅那人怎么样啊?”“她……咳,那不是什么好鸟儿。”阮红旗不想——也许是不敢深究这个人,便又想起沈秋草来,而且最近以来关于老爹与沈秋草的往事她渐有耳闻。“爸,您是什么时候……看上的沈姨?”“这个……有二十年了吧?”“啊?——您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呀?”“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妈活着的时候知道吗?”“知道。”“那她——”“她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过。”阮红旗不吭声了,她没想到老爹竟如此直言不讳。老爹为什么不回避这个话题呢?难道说,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就可以无所畏惧、直面一切的吗?奇怪的是,阮红旗也并没有为忍辱负重的妈难过,倒是心里感到有一种豁然的轻松,哪里来的这种轻松感,她一时弄不清楚。她只朦胧地觉着,这一番零零散散的闲话,似乎消解了心中一些郁结的困惑。

那一夜,阮红旗做了一个梦。梦境很美,也很古老。梦的主人公便是老爹与沈秋草,却是两个十七八岁年轻人模样。那正好是三月里,云峰山下无边无际的桃花迎春怒放,粉色的白色的桃花雪浪也似铺开,沟沟畔畔,岗岗坡坡,满是那白的雪,粉的雪。后来,就是俨然牧羊女装扮的沈秋草,与风华正茂的老爹凑在一起念古诗。沈秋草那黑油油的粗辫子垂落下来,就在老爹眼前摇来摆去。桃花林里洒了一地斑驳的碎影,浓的深浓,淡的浅淡,水墨丹青似的。林中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那卷唐诗翻开来摊在那儿,亮出的一页字迹很真切,正是那首《长恨歌》。几缕阳光透过云缕漏泄在一行诗句上——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羊在山腰处走得这一簇白尾那一丛黑角的,啃吃着树皮、岩草。再后来,人就隐入大青石后一蓬密密的草丛里,久久地,直到那羊野得不见了一只影子。只听一个幽幽地说:“娶还是不娶?”另一个沙哑地说:“我那个怎么办呢?”那一个就发出幽咽的抽泣,如寒冬里的冰下流水,向前缓缓地流。一卷缱绻的唐诗被风吹得纸页零乱,仍摊在那里。那块平展展的大青石在桃花的海里若隐若现,石边,那蓬青青的茂草似乎瞬间长高了许多。一件粉红的短衫揉搓得皱了,散发着甜细的汗香,在三月的风中微微鼓荡,旗帜似的飘啊飘……再后来,是越来越模糊的缠绵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的燃烧的桃花,越来越模糊的浓淡相宜的湖光山色……

醒来后,阮红旗反复去想那个美丽的梦。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呵。花也真,人也真,说那是梦,又明明像是醒。唉,花非花,梦非梦啊。她有一点不解的是,梦中的女子为什么偏是沈秋草,而不是自己的妈妈。她的心里禁不住起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阮红旗的情爱观渐渐变得游移不定了。一阵子是神往不已,将爱情看作是圣洁之物,日思夜想;一阵子是淡然处之,无可无不可,言语行事一副老姑娘做派。

起初,阮红旗并没有怎样注意到莫小白。第一印象,她觉得这个小白脸话少,样子文弱,性情内向,属于不大会哄女孩子那种人。知道还会写诗,才发生了些好奇心,就陆续地要来他的诗看,觉得虽不怎样精彩,也还有些意思,算是能说点真话的,总比满纸满篇莫名其妙的废话好。后来莫小白又陆续送她几首情诗,她竟满心地喜欢起来,于是不绝地朝莫小白索要,日积月累,凑成了一本手录的《莫小白诗抄》。就扔在枕边,没事时拿起翻几首,或嘲笑,或感慨,或沉思默想,也帮她消磨不少寂寞的时光。至于莫小白这个人的品性,她一时还摸不透。那双眼睛整日忽闪忽闪的,对她来说是过于深沉了,只好慢慢品吧。于是她对莫小白就一直心存犹豫。

她并不是消极地等待,而是在努力找感觉,也希望能走近莫小白,毕竟在她周围能一起谈谈诗的人只此一个。渐渐地,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感觉,那感觉谈不上是爱,算比较亲密、比较默契的那种。阮红旗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分寸,教相互之间始终处于不即不离状态。当老爹让她索要莫小白的生辰八字时,她心里动了一动,但随即释然了。她相信老爹不会做没道理的事,更不会做教她为难的事。她仍按自己的节奏向前走,将莫小白脖颈上那根绳子掌控得不紧不松。煤气中毒事件教她将这根绳索松了一大截,让莫小白突破性地亲吻了她。那是她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被异性搂抱亲吻。过后,她心里有些忧伤,有些惆怅,也有些振奋,有些甜蜜。“当一个热热的长吻令我依依惜别懵懂世界/凄清与寂寞的y影如烟云飘然远逝/镜子里/我把你留在我唇上的春天的印章仔仔细细端详”。她对亲吻后的那种复杂感受很是着迷。这样的亲吻实际上是她渴望已久的。有多久?大约在她十七八岁时就已滋生了这种朦胧的渴望。与师范院校小男生“谈恋爱”时,她将这种渴望陡地提升许多等级,常常陷于想象的亢奋中不能自拔。后来,她将这种想象的对象给泛化了,她所渴望的亲吻者并非一定是那个小男生,而泛化为一个她喜欢的或并不喜欢但却是坚强有力的异性。就在与麻子教员几次违心的见面中,她也不可思议地产生过这种渴望,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几粒麻点擦过脸腮时的一种酥痒的快感。她自认为不是个随便的人,更不是个放纵的人,她的这种想象的泛化完全是源于生理需求,当她内心升腾起被亲吻的渴望时,她的肌肤便处于一种饥渴状态。

然而,她的理智在莫小白面前从未崩溃过,即使在热昏的一刹那也还留有一分清醒。那回,当莫小白那只贪婪的手伸向她的禁区时,她坚决地扼杀了他的企图。倒不是她多么苛刻,她是不喜欢莫小白的不动声色,总觉他腹藏机心,年轻轻的,城府太深了些。他是在走向她,还是走向老爹,走向乾坤混沌汤?虽然她阮红旗对乾坤混沌汤并不热心,但她知道许多人对那东西热心,自那琥珀色的汁y出现那天起,她便感到哥哥阮红兵、嫂子陈露以及那个风s的潘凤梅,看老爹时的眼神都有一种热辣辣的光芒,那眼光里是藏着钩子的,似乎要攫取什么。莫小白看去倒还沉静,眼光也是冷淡的,但她又分明感到,那冷淡之中有一份热,且这热度并不亚于那一男二女,那三人的热是漫天大火,是看得见的,红通通情势很急迫的那种,莫小白的热仿佛是将散漫的燎原之火浓缩为一小块,像核一样,能量极大,那热力是慢慢透出的,穿透力很强,却又深藏不露,你感得到却看不到,品得出却说不出。阮红旗不精于世故,但感觉很好,是敏感女人细致入微的那种。她确乎感受到了那只热核。

感受毕竟是感受,她还不能据此就对莫小白盖棺论定。她内心里是宁可怀疑乃至否定自己的感觉的。她常问自己:“我对莫小白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她知道自己是个老姑娘,也知道老姑娘对人对事的判断容易偏激。在一种自相矛盾的心理驱使下,她仍将莫小白看作是“自己人”,而且不排除将来把终身托付给这个人。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人海茫茫,去哪里寻觅一个尽如人意的?做不到这一点,就得学会妥协。时间也真的很能消解人心,她手中的那根绳索在不知不觉地一寸寸放松。她习惯了看他的诗,常常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一股温暖。她在一点点朝莫小白走去。有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对自己感到非常惊讶。

除了诗,两个人当然也谈其他。读书是经常性的话题,莫小白喜欢钱钟书的《围城》,说这位作家幽默而不油滑,嘲世讽时大多冷峻透骨,这样的书恐怕二流作家一页也写不出。阮红旗因此也找来看了一回,却看不出莫小白说的那些妙处,她看到的只是几个无聊男女的恋爱故事,而且那故事也并不比时下的一些恋爱小说好玩。她想,自己的眼光肯定有问题,莫小白大约不会错,就断定这小白脸还真有些东西。阮红旗也跟他谈隐私,在与莫小白关系较为密切的时候,曾将自己与师范学院小男生以及与麻子教员的往事讲给他听,讲得很细,毫无保留,莫小白听了只笑笑。阮红旗问他笑什么,他说笑那麻子的草鱼,说那麻子是个挺特别的人,竟将草鱼与爱情连在了一起,而且又那么执著,那么不厌其烦。阮红旗看不出他是赞赏还是嘲讽。最起初当两人谈起乾坤混沌汤时,阮红旗曾格外留意莫小白的反应,看他对这个敏感的话题怎么说。莫小白却不是阮红旗想象中的一笑了之,故作淡泊,他的表情极其诚恳,不无神往:“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它的经济价值依我看无法估量,别说外国,单是整个中国该有多少人需要它啊,那是个几千万人甚至是上亿人的大市场啊。”阮红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莫小白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继续说:“不错,我对乾坤混沌汤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阮红旗听见了她想听到的话,也看见了她想看到的表情,但她觉得其中也并无多少特别的意义。她不知道,是莫小白前面的一番轻灵的铺垫,使得她无形中丧失审视力的。

阮红旗对丢丢爱得异乎寻常,小东西受一点点委屈,她都是牵心扯肺的,有时那架势无异于一只护犊的母虎,这一点莫小白看得很清楚。王绝户说,谁要是想打小东西的主意,阮大可敢和谁拼命,莫小白想,阮红旗怕是第一个敢为此豁出命的。丢丢刚来阮家不久,莫小白就看出了这一情势。后来,师母病故,沈秋草来阮家的次数频繁起来,莫小白以为丢丢的归属自然是阮大可与沈秋草了,再后来沈秋草一度不来阮家,师父和潘凤梅往来渐密,他又将丢丢的归属划至阮大可和潘凤梅名下,可渐渐地他才看出,任谁也是夺不走小东西的,那已是阮红旗生命的一部分,是血r相连的了,惟阮红旗才是丢丢真正的归属者。而且,阮大可对此肯定没有异议,那谁又能阻拦得了呢?于是小东西在莫小白心目中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当然,他也是特别喜欢小东西的,并不情愿将她当什么珐码。也许是上天有意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一次丢丢与傻哥爬树时从高处掉下来,胳膊摔成骨折,恰好莫小白路过,将小东西送到镇医院抢救,跑里跑外,找到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交付了诊治费用,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切安排妥当,当阮大可、阮红旗、阮红兵、陈露、沈秋草等人闻讯赶到时,医生已处置完毕,丢丢也安稳地睡着了。那天晚上,又是莫小白自告奋勇地留下看护,那样子全无一丝做作,教阮大可颇感欣慰。阮红旗那晚也留下来看护丢丢,那一夜她毫无睡意,眼睛只在丢丢和莫小白身上转。有几回莫小白去病房门外透风,阮红旗竟盯着那个细瘦的背影久久地陷入沉思。黎明时分,莫小白又一次去门外透风,那时已有了熹微的晨光,有些浅白,有些绯红,总还是朦胧一片,而莫小白站在那里,凝固似的一动不动,恰成一幅黑白剪影。阮红旗想当然地猜测莫小白是在酝酿一首诗。只有这么想,那一刻的晨曦才符合她的心境。那幅剪影,那一刻的心情,教阮红旗很是感动了一段时间。

这几天阮红旗神经衰弱,一备课讲课就头疼,无奈只好跟李雪庸请了病假。

一个养病的人最易寂寞,最易产生无助心理,抓心挠肝,没着没落的,这时对关心体贴的人,也最易产生好感。这是通常情理,一般人无法超脱,阮红旗说到底只不过照一般女孩特殊那么一点点,所以也不能超脱这情理。阮红旗果然特别希望莫小白在身边陪她。因此头两天每当莫小白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都会有异样的颤动,这种颤动教她感到新奇,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是自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走后就不曾有过的。她甚至乐观地想,看来自己还年轻,还没有堕入那个可怕的老姑娘群落。

阮红旗就开始在家有一搭无一搭地养病。

其实她的病没那么严重,就是整天看着李雪庸及麻子教员们的面孔心里发躁。尤其对李雪庸这人——怎么说呢,那毕竟是老爹的好友,是自己的“李叔”。在一些开会的场合,闲极无聊时她细看过这个半大老头子。脑袋顶上毛发稀疏,花里花搭,一张长脸黑褐色,粗拉拉的,几根山羊胡软卷着,神态有些嬉皮笑脸,是很不讨女人喜欢的那种。阮红旗看过一些古装剧,再看李雪庸就觉面熟,那是一个落拓文人的活样板,是腋下时时要夹一卷诗书或题了字画的折扇,嘴里时时要吟几句李商隐李清照们的酸词,更是要将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浑身上下看个遍的那种。闲散时,饮几盏无伤风雅的淡酒,发几句无关时局的牢s,骂骂当红政要,叹叹大运流年,常将“时也,运也,命也”挂在嘴边,分明一副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架势。近一时期阮红旗听说李雪庸在持续地喝着乾坤混沌汤,听喜欢窥人隐私的教员们议论,那人近期很是猴急,和敲钟女人幽会时常常删繁就简,略去那些浪漫程式,一上来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阮红旗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可靠,因为,被恃才傲物的李雪庸所得罪的那班人,是极有可能恶意歪曲真相的。然而这流言又不可全盘否定,事情往往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李雪庸的那一副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一直以来阮红旗很纳闷,为什么李雪庸在她的脑海里频繁出现?为什么对他的故事既厌恶又充满好奇?她无法解释,只是有意无意地去留心李雪庸和敲钟女人的故事。那天她去请假,走到校长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又从门上那扇小窗朝里望。那女人果然是在的,这回没有亮出那两座白色的小山,而是在抹着眼泪,嘴里哼哼叽叽的,听不清说些什么,那样子像是在埋怨李雪庸。李雪庸忽然将声音提高了许多,只听他说:“不要这样嘛,我对你还是动真的,你也要给我时间嘛。”停一下,只见他抖一抖手中的纸片,说:“这是我春天时写的,当时看见窗前这株白玉兰花正被雨浇着,就想起你郝玉兰来了。你看你看,这里头全是怜香惜玉之情啊,白纸黑字,怎能掺得了假呢?”胖大女人对诗是一窍不通的,听了,止住眼泪,直眉愣眼地说:“这么说,我这辈子就像这棵树,老枝老叶的,没戏了?”李雪庸忙说:“谁说的!你看看这诗就知道了。”女人自然看不懂那纸片上的字句,接过来看一眼,随手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见那女人往外走,阮红旗赶紧躲进隔壁办公室,再去请假时,趁李雪庸不注意,她弯腰拾起那纸团。回家的路上,她展开纸团看,见是一首旧体诗,题目叫作《雨中伤白玉兰》,只见那诗写道:“此兰须不耐轻狂,花自飘零雨自凉。落寞春心谁与语,何时更缀满头香?”阮红旗不大懂旧体诗,可还是品出了那份怜香惜玉之情。她觉得此事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几句酸词竟与一个粗胖的女人搅在了一起。玉兰是极雅致的一种树,尤其白玉兰,更是淡雅至极。郝玉兰则是四十大几的老女,眼角是爬满皱纹的了,胸腰是肥厚圆满的了,p股是无比阔大且松松垮垮的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生活像一支古老的歌/听得人心事浩茫/谁能擦亮眼前的时光/谁能掀去心头的y影”。莫小白这诗也很乏了,这些话不说也罢,正如李雪庸的酸词与郝玉兰的眼泪。那张黑褐色的脸和那两座白雪样的小山,总恶作剧般的在她眼前闪回。阮红旗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家清净它几天的。她实在需要休整一下精神。

这天上午她一个人在家,便做些纯粹属于女人的事:涂手指甲脚趾甲、修眉、绞脸、扎耳朵眼儿。这些都是很琐细的事,极耗费光y的,也是最能磨砺人心的。阮红旗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心起了腻,生了苔,长了绣,须好好儿磨一回,教它重现本色。

她先是拾掇手脚上那二十片圆圆的甲壳。她勾着身子,专注地修磨剪过的脚趾甲,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又细腻又轻盈,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光滑洁净起来。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远了,郝玉兰那两座白得耀眼的山丘远了,教员们嘁嘁喳喳的碎语声远了,到最后,时间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当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停下时,她手脚上那二十片圆甲已如薄玉般光莹,白里透出隐隐的红,衬得一双手是纤细润泽的,两只脚是秀美妩媚的。青春看看又要回到身上来了似的。涂油彩也须精工细做,来不得半点马虎,那须有美学家的眼光,是要将五光十色的油彩错落开,而各种颜色如何排列组合,全靠一双会审美的眼睛,还要有一颗敏感的女儿心。浓了不行,那太抢眼太艳俗,淡了也不行,那又欠新颖欠明丽,真正是增一分则嫌过,减一分则惟恐不及。斟酌了又斟酌,推敲了再推敲,心无旁骛,入情入境。涂抹之间,世界离她更远了。待挨着个儿的涂完,阮红旗愣了一会儿神,她望着这二十只斑斓的彩甲,倏地又想起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来,就添了一点点忧郁。她就努力不去想,又忙着修眉、绞脸。修眉是小修小补,因原本她那眉就耐看,只将旁逸斜出的零星几颗眉毛稍作修整即可。绞脸却要拉开架势,那是颇古老的手法,是她妈教她的,她也很喜欢做这事,七八分的兴趣倒未必在于美容。似乎听妈说过,只有新婚女人才可绞脸,又叫开脸,姑娘家是不可以的。管它呢。对着镜子,往脸上匀匀地扑一层脂粉,再扯一根二尺多长的线,把两端结死,两手把那线挽成个剪刀样,贴在脸上,手指来回一动,汗毛便被绞住了,再一扯,汗毛就给扯下许多。没多大功夫,脸面顿显光滑洁净。每次做绞脸,她的心底都能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喜悦,这喜悦像从遥远的某个朝代飘过来的,一入心头,便能感到一种古老的宁静,似乎可除尘涤俗,平躁开郁。阮红旗在镜子里上上下下地照,她照出了一个全新的阮红旗,这一刻,她感觉是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应对暴土扬尘的生活了。接下来她想再接再厉,扎出两个耳朵眼儿。她早就想做那两个孔d,看到别的女孩耳垂上悬着小物件儿,走起路叮咚作响,她总觉心里存有遗憾似的。其实她平时衣着打扮很素,手指甲和脚趾甲染好后,也是要用袜子手套包裹起来的。她心里常常有两个阮红旗,一个是淡妆素面,本色人生,一个却总是羡慕大城市的时尚女孩,甚至在潜意识里向往欧美的性感女星。扎耳朵眼儿就是后面这个阮红旗的主意。她怕疼,多年来一直犹豫着。现在不行了,状态不佳时看镜子里的自己,稚气全无,老态渐显,她不敢再耽搁了,这两年,她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这紧迫感相比,疼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她先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耳垂,捏得麻了,拿妈那只银簪子在耳垂上扎出孔d,掐一节笤帚苗儿透过去,用云南白药扑了伤口,再扎另外一个。两个都扎好了,她躺在那里就想,痛是痛的,但终究还是快乐居多,再说,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可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又来了。她想,将来拴个什么耳坠呢?这个她还没想好。转念又想,拴上悠悠当当的耳坠走起路来的阮红旗会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是不是阮红旗了呢?这些想也白想,因为今天的阮红旗已然不是昨天的阮红旗,明天的阮红旗肯定也不会是今天的阮红旗,不管拴不拴耳坠,此一时的阮红旗都不可能是彼一时的阮红旗。不是说每天的太阳总是新的么。罢了,先不去想它,且求取眼前的一份宁静与喜悦。

一个上午的忙碌教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中午,老爹和丢丢回来匆匆忙忙地吃口饭,又都各忙各的去了。家中依然是阮红旗一个人。

下午,阮红旗往新买的布拖鞋的鞋尖上绣云彩卷儿。丝线很细,绣针很小,云缕又要绣得灵动。绣得累了,就拿起枕边的《莫小白诗抄》看。“我常常惬意于野花抚慰伤痛和溪水撩拨记忆的感觉/面对那么多即将到来的平平淡淡日子/不欢喜/也不忧愁”。看着自己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阮红旗想起来,莫小白说好是今天下午来陪她的。一个上午的努力,教她心里细腻许多,这会儿再想莫小白,就与平时大不一样,多了些温馨,少了些冷静。

外面有人叫门。阮红旗以为是莫小白,忙去开门。打开门,却是个找老爹看病的。那人走后,阮红旗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身上仿佛给什么触摸了一下。她坐在那里仔细地想,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人是个麻子!她恍惚记得,那张脸上的麻点也很浅淡,点缀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厚脸上,显得整个人异常强悍,强悍之中还透出一丝y沉。而这个似乎还不是重要的,她又想起那人的一双眼睛。对,正是那双眼睛,教她有种被触摸的感觉。那是一双锥子似的小眼睛,里面闪着锐利的光,看人的时候像扫描,又像透视,其实阮红旗只是被他看了一眼,但阮红旗在那一瞬间感觉很狼狈,好像浑身上下被剥光了似的。她心里怦怦跳着。麻子教员的面影顺理成章地来了,连李雪庸的毛脸与郝玉兰那两只巨r,也恶作剧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动。一个上午的辛苦换来的宁静与喜悦霎时消减大半。她奇怪自己并没有怎样恼恨,只是觉着有种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的程度之剧烈教她几乎坐立不安,她甚至觉得自己很陌生,我为什么要焦躁?为什么禁不起那锐利的一眼?还有麻子,自己为什么对那浅淡的麻点如此敏感?阮红旗努力地为自己寻求答案,她想得脑袋隐隐地痛了,最后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该有个家了,那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空间,也许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的。

院门又响起来。阮红旗有些敏感地忙朝外看,这回是莫小白。就在莫小白回身关院门的一瞬间,阮红旗看到陈露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耀眼的红衫,湖蓝色的牛仔裤,还向院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很诡异的样子。

莫小白一进来,阮红旗就看出他脸色潮红,神情也有些激动。他刚一坐下就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来晚了。阮红旗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了,突然问:“你都忙什么去了?”莫小白一愣:“我——”他看一眼阮红旗,“还不是给人看病?”阮红旗不吭声,她只是觉着今天的莫小白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阮红旗毕竟是个不谙情事的老姑娘,那根感觉神经很迟钝,若是换上个阅历丰富的女人,见到莫小白那脸色,那神情,再联系上陈露鬼鬼祟祟的身影,无疑,便可描绘出一个假想的桃色故事。阮红旗在这方面的想象力是有严重缺陷的。那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李雪庸和郝玉兰那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就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因此才导致她的思维系统长时间瘫痪。

莫小白见阮红旗不吭声,就凑过去搂住她,也不问问她病情如何,就那么无声地搂着。阮红旗身上渐渐起了躁热,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莫小白的心跳,同时,脑子里又开始出现那些挥也挥不去的特写镜头:李雪庸那毛森森的嘴巴,郝玉兰那白晃晃的胸脯,物理教员脸上及上午看到的那张国字形方脸上的麻点。这些东西纠结着,变幻着,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弄得她心神恍惚不定。莫小白开始亲吻她了,先是脸腮,继而是嘴唇,接下来是脖颈。莫小白亲吻的力度越来越大,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怦!怦!怦!敲鼓似的。阮红旗浑身开始出现刺痒感,像有无数爬虫在蠕动,在咬噬,渐渐地,那爬虫幻化为一颗颗麻子,这使得那刺痒感进一步加剧。她已经是在期待了,期待什么她一时还没想清楚,她只是觉得,这时的莫小白无论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