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1)

“是真的,全都烧掉了,连我在nyu的毕业证书都烧掉了。”爷爷说。

“那王家的祖上是不是也帮外国人贩卖鸦片,和人口?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挣的?”范妮又问。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么多事情,我们家里真的没有家谱。叔公继承家产,我只管读书,”说着爷爷打了一个顿,像是被呛着了一样,“还有做梦。”这是爷爷当年应付造反派的话,范妮从来没想到这会是句真话。

爷爷伸手搂着范妮的肩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突然变得谙哑,他说:“你现在可以永远也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远走高飞。”

回到家里,范妮发现,爸爸妈妈又在范妮房间摆弄行李,爸爸已经换了旧毛衣,摩拳擦掌地站在房间中间,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固定行李用的细麻绳,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于上海和新疆之间,每次都在上海带足吃的用的,连同妈妈用的卫生纸,他们炼出了一身装箱子,绑行李的本事,能把行李绑得象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范妮记得,小时候他们在上海过完春节,要回新疆的时候,他们的行李重得根本搬不动,只能在地上滚。妈妈总是上火车前加固自己的裤裆,因为火车上到处都是人,有一次她从火车座的靠背上跨着到厕所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裤裆拉裂了。范妮看到他们那种在她的行李面前浑身是劲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烦了。她在心里骂出一句:“讨厌!”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派克。满街满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k,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乃乃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乃乃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 loveget youa slow boatchina;

allmyself alone;

thereno versethe song;

causont wantwaioment too 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 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id loveget youa slow boatchina;

all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my arms ever more;

lee all your loves weepingthe far away 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ont wantwaioment too 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d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就用范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诚恳地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范妮将自己的头倒回到枕头上,心里叫了声:“疯掉了。”

爸爸和维尼叔叔都说范妮已经累了,睡下了,不肯让老师进范妮的房间。维尼叔叔比爸爸坚决多了。维尼叔叔了解这个老师,当年她也爱到范妮家来家访,要家里人一起鼓励范妮轻装上阵,也爱了解范妮家的生活细节,和他们谈谈从前淮海路上的西餐馆和夏天的冰激凌。他们陪在边上,唯唯诺诺,等老师走了以后,他们在一起嘲笑热昏的老师。如今这个社会的体统已经荡然无存,小业主的后代也想高攀他们,引以为同类。“范妮明天要飞二十几个钟头,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行的。”维尼叔叔对老师说。

老师磨蹭了一会,看这家人坚决不肯把范妮叫起来见一面,才告辞走了。听动静,好象老师还硬留下一份礼物给范妮,维尼叔叔坚决不肯要,还是爸爸收下了。等送走老师以后,他们俩在走廊里说,哪天给老师送点水果去,算是还清人情。

范妮在枕上听着走廊里又静下去,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终于要远走高飞了。

范妮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把爸爸妈妈拿出来的裙子放回去,明天要是开箱子,就会惊动爸爸妈妈,她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乱翻自己的箱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明,自己一定要带那条裙子去的原因呢,这不是简妮那种带字典之类堂而皇之的原因,也不是妈妈那种酱油榨菜之类理所当然的原因。虽然相对那些,裙子的理由不那么说得出口,但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带什么,不带什么呢。范妮想着,从已经睡暖了的棉被里爬出来。她拉开爸爸妈妈准备去碰运气的行李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蓝色裙子。“就晓得会的这样。”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蓝裙子和白皮鞋都拿出来,还有自己买的蓝色织锦缎的日记本,这都是她非带去不可的东西。她拖过一只箱子来,爸爸把它绑得那么结实,不要说打开箱子,范妮连麻绳的扣子都解不开,她用力解,但剥痛了自己的指甲,绑箱子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范妮在冰凉的房间里冻得直哆嗦,她鼓励自己说:anyway,最后一次了。

第二章 时差

载着范妮的飞机波动着开始下降。长途飞行以后,面露倦容的空中小姐在窄小的甬道上巡视,一个一个地检查着客人的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含混不清的通知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15分钟内降落在jfk international airport。 ”范妮听到他报出了一个华氏的温度,前进夜校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比中国的摄氏要高出许多来。范妮望着渐渐接近的大地,棕红色的大树,那也许是德莱塞小说里面写到过的橡树,但是德莱塞的小说是不是写的纽约,范妮已经记不得了。绿色的山坡,红色瓦顶的房子,蓝色闪亮的河流,也许它就是爷爷在地图上画过的哈德森河,河流的中间有些白色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欧。亨利描写过的河上冬天的冰。大地上黑色的公路,象铅笔画出来的那样柔软,上面跑着小小的汽车,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和黑色的,阳光把它们的车顶照得闪闪发光,就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范妮感到了这块在蓝天和阳光下金灿灿的大地的温暖。

“冬天的草还是绿的!”她听到有人用中国话惊叹。

“你刚刚知道啊。”范妮心里说。

范妮的耳朵一阵阵地发嗡,于是,她用力嚼嘴里的口香糖。这也是在前进夜校上托福班的时候学来的经验。前进夜校下课休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闲聊的都是出国经,从买什么东西带到美国最实用,怎么申请容易得到签证的学校,到美国领事馆签证官会问到的问题是什么,那黄毛对上海人的心理是怎样的。从到美国以后,怎么投机取巧,多打工,少读书,还能顺利毕业。美国大学的什么专业,将来留下来更容易,到台湾人半地下室出租的价钱,什么样的消息都有。那时候,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前面,要通宵排队才能得到面谈的号码,为了保证签证时的面色和精神状态,大多数要去签证的人,都是请别人帮自己去排通宵。这样,在美国领事馆门口就专门有一批人以此为生,他们通宵排队取号,再将签证面谈的号码卖给准备签证的人。连面谈号码的价钱,都能在前进夜校托福班上打听到。前进夜校的托福班,真的是全上海最好的英文夜校,也是个物以类聚的地方,连来教书的年轻教师,自己都在准备出国考试。每个班都有几个出国迷,他们自己希望渺茫,但消息灵通,经验丰富,他们来读书的主要目的,,好象更多的,是为了散布所有关于出国的消息。

范妮就是在那里听到乘长途飞机去美国的经验。飞机下降的时候,因为气压的关系,耳朵会痛。这时要是嚼口香糖,可以帮助耳朵适应。到底为什么,范妮并不清楚,她猜想这是有关物理的知识,而她在中学里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物理,拿到的都是中等的分数。

范妮上中学时,同学里面用功的人整天做题,心事重重地弓着背,象老头子老太婆一样。而范妮对学校的功课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她的一颗心早早地就散了。她早就开始学英文,那时,从短波里可以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那里有一档教英文的节目,比《美国之音》里的英文节目浅一点。她的本意是练练自己的听力的,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里的音乐节目去了,她听到了不少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歌。常常她就着这些软绵绵的歌曲做中学里的功课。这些歌是维尼叔叔看不起的,他以为那都是小市民口味,但范妮却偷偷喜欢着。大家都知道范妮是要出去的人,出国和上上海的大学相比,当时在舆论上,出国还要更胜一筹。铁心要出国的上海人,也有根本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的。他们怕孩子的户口迁到学校以后,到时候连护照都申请不了。所以,范妮闲在家里学英文,面子上一点没有过不去。

何况维尼叔叔这样过了差不多一辈子。

范妮出国的这件事,总是一阵风一阵雨。在这个总是准备着要出国的过程里,范妮渡过了六年。

飞机颠簸着冲向跑道,象球那么跳了跳,着陆了。

范妮站起来,从行李箱上取下自己装满了简装酱油和真空包装的榨菜以及照相机和胶卷的背包,它们是那么重,“乒”地一下砸在范妮的肩上。那些东西都是听说在美国要卖双倍价钱的,所以范妮要从上海背过来。

连凡事大而化之的叔公,都不忍心看到范妮象穷家孩子出门那样带东西。他们当时带笋干去美国,是为了想吃美国没有的东西,可不是为了省钱。叔公默默站在范妮房间门口,看范妮爸爸妈妈拿出新疆社会青年的泼辣,为范妮绑行李,然后,黯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原来那是爷爷的房间,他来上海以后,爷爷让给他住,自己去住吃饭间,有时,维尼叔叔也称它为客厅。原来范妮家还有个房间可以吃饭用,但到郎尼叔叔和叔公都回来住以后,一家人就只能在爷爷睡觉的房间里吃饭了。叔公到底没有象爷爷那样,不得不生活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所以他还不懂将一些感情不动声色地埋在心里。范妮想,在心里承担着因为叔公的黯然而油然而生的不快,这也许就是全家都反感她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她收拾箱子,将本来就质量低劣的箱子捆得象难民似的原因。范妮就是这样,才认定爸爸妈妈已经不能算是地道家里人。

机舱里也有一些象范妮一样到纽约的上海人,也象范妮一样背着沉重的新背包,还提一件塞满东西的手提行李。东方人的脸,又累又紧张,再加上在机舱里二十多个小时以后,皮肤缺水,都是黄渣渣的。在大多数乘客沉默着等待机舱开门时,只有中国人大声说话,彼此留地址和电话,以便将来可以在美国多个朋友。范妮埋着头,她一直不肯与她邻座的中国人打招呼,她讨厌他们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艰苦,他们大大咧咧,对人从不说对不起和谢谢,撞了人也从不说抱歉,他们大声说话,不怕别人嫌弃,她在心里暗暗地骂:“改不掉的乡下人腔调。”。坐在同一排的日本女孩隔着甬道问她:“what nationality you are? ”范妮讨厌她的日本口音英语,也讨厌她的势利相,于是她说:“itnot your business。”范妮直截了当的反感,把那个下巴尖尖的日本女孩吓了一跳,哗地转过脸去,再也不理范妮。其实,范妮最讨厌的是,她被这日本女孩提醒了自己的身份。在中国的时候,她并没有机会强调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现在,她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在公共场所让人特别指出是个中国人。她想起来,共产党一直把买办宣传为洋奴的事。

舱门开了,乘客们蠕动着向外面走去。在登机桥的小窗口上,范妮突然就见到纽约的蓝天。它蓝得象一块在宝大祥布店的柜台上摊开的绸子一样,象上海跳水池里的深水区一样。这就是爷爷说到的纽约的蓝天了。然后,她看到了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许多星星,许多蓝色的窄条子。jfk里到处都是国旗,小孩子帽子的正中也是,范妮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一定会象《人证》里唱草帽歌的那个黑人一样欣喜若狂,但是她却没有感到那样的高兴,她感到的是一种另她奇怪的害怕,就象上游泳课时,被老师着练习跳水,站在冰凉的池边,紧闭着眼睛向前扑去的那种害怕。

一走到机场的移民局检查大厅里,范妮就闻到一股咖啡香。一点也不沉闷潮湿,象太阳光那样又热,又新鲜,又浓烈的咖啡香,这是范妮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地方闻到这样浓的咖啡香,她一口一口地吸着带着咖啡香的空气,然后,她又分辨出咖啡香里面的香水味道,那是与中国国产的香水所不同的清冽的香味,外国人身上的香水的味道。

范妮站在填写入境表的长桌子旁边,握着笔,填错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后来,又填错了维尔芬街的地址,她有点集中不了精力。在前进夜校上课的时候,有一天,托福课的老师带来了一本从香港带进来的黑封面的小书,叫《启思录》,里面有许多让人为难的问题。他在上课上腻了的时候,读几个问题问同学,让大家轻松一下。问题都很有趣,大家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有一个问题是:“要是给你25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自己的家乡,你愿意吗?”老师脸上带着讥讽似的笑容,他刚刚读完,教室里便轰堂大笑。“美国罐头”坐在范妮旁边大声说:“老师,给我们五万美金就可以了。”好象他会和范妮一起到美国去一样。那时他和范妮之间的感情开始有点暧昧,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另一个同学说:“老师,我只要五千美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从五千美金降不要一分钱,最后的叫价是倒贴一千美金。那一期托福班还没有结束,“美国罐头”就离开中国去美国了,然后就是音讯全无。好在他和范妮从来就没有说破过,所以范妮心里有点惆怅,并没有伤到心。“美国罐头”也是到纽约来了,范妮握着笔,突然想到,也许他当时也站在这里填过一张入境卡,然后进入美国。今天,轮到了自己。他们俩没有象当时想象的那样会天各一方,而是到了同一个国家,而且还到了同一个城市。果然他们都为了到美国倒贴了一千美金,那是买飞机票的钱。

过移民局检查站时,范妮找了一条没有那些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去站着。可她刚站到队尾,就被一个在大厅里巡视的警察拦下,她说了什么,范妮没有听清,范妮赶紧说:“pardon?”而那个女警察却不再说话,要过范妮的护照看了看,然后点着另外一条队伍,示意范妮去那条队伍。那就是和范妮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范妮疑惑地看了女警察一眼,她伸手点了点护照检查通道上面的标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站到了美国公民入境通道上,而她不是,她得站到外国人通道上去。

检查范妮护照的,是一个坐在玻璃后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黑人移民官,范妮对他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但那个移民官直直地盯了她一眼,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翻开范妮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在电脑里啪嗒啪嗒地找着什么,然后又看了范妮一眼,这一次,范妮感到了他脸上的鄙夷。她想,她的中国护照,就是他可以象没听见一样对待自己的hello的原因吧。范妮却不敢对他板着脸,她怕他不让自己通过移民局检查。也是在前进夜校的托福班上,她听说过美国机场的移民官有权拒绝有合法签证的人进入美国。她尽量拿出自己无辜的样子,望着他。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但他的样子却更象一个欧洲人,他那种防贼似的样子,象一记耳光一样打向范妮。

他突然将范妮填的入境卡递了出来,对范妮说了句什么,但范妮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小心陪着笑,说:“pardon?”

他又说了一遍,可范妮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她晓得他说的是英语,可是,不是她学的那种英语。她转下头去看他手里的笔点着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把维尔芬街的地址写错了,写到别的格子里去了。那黑人移民官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给她,并示意她先让到一边去写。

范妮回到刚刚想入非非的长桌子前,她小小心心地填好表,站回到外国人通道的队伍里。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听不懂美国式的英语,就象她家洗衣服的安徽小保姆听不懂上海话那样。这次她学了乖,不再对移民官说hello,可将重新填好的表格连同自己的护照交进窗口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又陪上了笑。那个移民官照样一点也不理会她,仍旧是防贼那样的神情,还有勉强藏入那神情里的不欢迎。就象在上海开往闹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上海小市民对乡下人的那种表情。

等范妮拿回敲了一个红色图章的护照,经过移民局的关口,到了行李大厅。行李转台上,已经有行李转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行李带来了到家的感觉。有人已经取了自己的行李,向海关的闸口走过去。当行李大厅的自动门在海关通道后面打开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喜地尖声大笑,那是亲人相逢的声音。通过海关后面的门,她看到到达大厅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墙上庆祝新年的大红蝴蝶结,还有大玻璃窗外的碧空。范妮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胃那里发出的颤抖一直波及到全身,范妮不得不咬紧牙,并握紧自己冰凉的手来控制自己。她不愿意失态,所以将紧握的拳头c到衣袋里,笔直地站在行李传送带旁。和她边上一起等行李的旅客们相比,她简直就象沙漠地带的树那么笔直和僵硬。

海关通道后面的自动门因为不断有旅客出去,而不停地被打开,一股股热咖啡的香味扑进来,那是象阳光一样活生生的香味,安抚着默默发抖的范妮。

范妮在传送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漂亮的箱子,那是有钱人的箱子,结实,轻,贴着假日酒店的标志,有的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粘纸,是经过了不同航空公司旅行的纪念标示。还有风尘仆仆的背囊,防雨面子的,顶上的带子紧紧缚着卷成一个筒的地毡,那是做自助旅行的年轻人的行李,他们要的是另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方式,在行李上就能觉察到,将他们的行李与漂亮箱子放在一起,就能显出那漂亮箱子的乏味。可要是看到也是风尘仆仆,但象乡下人那样劳碌而拘谨的箱子,沉重,粗陋,难看地在拉练上吊着小铜锁,拦腰绑着加固用的细麻绳,总能在这样的箱子的什么地方看到中文字。

就象范妮的箱子一样。

远远的,范妮看到自己的箱子跟在一只通红的小箱子后面,那小箱子上面,银色的拉练象项链那样闪闪发光,而自己的黑箱子,它象米店里的大米包一样向自己转来了,带着一副闯荡江湖的泼辣。范妮的脸突然红了,她恨不得能不要伸手去取自己的箱子。她看到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弯下腰的时候,曲卷的长发象窗纱一样拂向前,她伸手取下了那只红色箱子,喀哒一声就拉出了两条亮晶晶的拉杆。而当自己被绑得象炸药包一样的箱子转到面前的时候,范妮不得不伸手拿下它们。它们简直比石头还要重,箱子的把手一拎,就断开了,象猪耳朵一样耷拉着,她不得不拉住绑在上面的细麻绳,它们是结实的,可是勒肿了她的手指。她想到了上海街上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简陋行李的外地民工,他们和范妮其实是一样的,行李不是为一次旅行用的,而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范妮惊奇地意识到,对纽约来说,自己和到上海的外地民工一样,是外来的穷人。并不是回家,而是来此地碰自己的运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箱子被绑得太奇怪了,海关的人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等她到了通道口,海关的人要她开箱检查。将自己的箱子用尽全力搬到海关的长条桌子上的时候,范妮的脸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范妮想到了在前进夜校学到的new concept english 第三册里的课文,海关开箱子检查,遇到了瓶子,就怀疑是偷带的香水,范妮想起了一个男人读课文的声音:“he you anythingdeclare?”当时上课的英文老师还特别告诫说:“准备出国的同学注意了,这是飞机场海关的标准用语,意思是:有什么需要申报的吗?如果没有及时申报,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这个老师总在上课中间提请“准备出国的同学”特别注意,他自己没有出过国,可是他精通许多出国要遇到的事,他也是出国迷之一。

胖大的海关官员示意范妮打开箱子,他根本什么都没有问。

范妮知道自己解不开那些麻绳。

“itvery difficultyopen; sir。”范妮窘迫地说,她恨不能说这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这时,胖官员沉着脸,用把锋利的小刀c到箱子和麻绳的缝里轻轻一挑,麻绳“蹦”地一跳,就断了,范妮从钱包里摸出小锁的钥匙来,打开锁住两条拉练的“永固”小锁,胖官员拉开拉练,箱子里的东西“扑”地一声顶了起来。范妮看到里面一堆白色内k象蘑菇一样地涨了起来,出国的人总是买许多条内k带到美国,在前进教室里的美国传奇中,美国的棉织品比中国的贵多了,而内k是断断不能少的。

“这是什么?”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包用塑料袋层层包好的东西。那是爷爷给爱丽丝婶婆带的浙江笋干,还是专门到淮海路上的长春土特产店里去买的。范妮看到他用手指捉住一角,好象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样子,突然就慌了神。她否认说:

not know;is jusifring for other people;〃 刚说完,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把动词的时态用错了,于是,她更正说,〃i broughtfor other people。〃

于是,爷爷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也被尖刀划开,海关的长桌子上立即散发出一股笋干的清香,用它烧红烧r,或者烧蹄膀汤,猪r里会吃进这种香味,而笋会把猪r里的油全吸掉,这是家里传统的荤菜,冬天时红烧一大锅,大家都喜欢早上用它夹吐司面包吃,叔公说他一辈子都爱吃它。在四十年代,爷爷乃乃,叔公婶婆都在纽约住的时候,他们就从中国带来过。这是爷爷特地为婶婆准备的礼物,他知道婶婆什么都不会缺,除了从浙江来的笋干。

它虽然是干的,可也是植物,不可进入美国领土,那个胖官员将它扔进了长桌子下面的垃圾箱。“咚”的一声,把范妮的眼泪震出来了。她慌张地想,真的不能在这里哭出来。所以她将自己的眼睛尽量睁大,使那些突如其来的眼泪有地方可以存住,不要流下来。

胖官员合上箱子软耷耷的盖子,警告范妮说:“不要带你不知道内容的包裹,这对你不好。”

〃是的。〃范妮说。

出了海关灰色的玻璃门,范妮突然看到阳光灿烂的大厅,蓝天象刀一样从天上劈来。人们在各自的行李车边上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