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1)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c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s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春把这纸片留下了。他要用来防身。李振邺多次纠缠他,都被他摆脱了。如果他还不罢休,进一步到头上来,同春便打算用这张纸威胁他,叫他乖乖地滚蛋。同春只想以此保护自己,不懂得要挟对方获取好处,所以一直藏着纸片,不露一点痕迹。张我朴的纸片完全是顺便一道留下来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声问:“那李大人、张大人若坐实了贪贿,会杀头吗?“王永吉摇头:“不至于。但必得革职,永不叙用!”“革职……那是他们活该!“同春下了决心,解开上袄,从贴身里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纸,说明了它们的来历。这是李振邺、张我朴的亲笔,可说是铁证如山了。

王永吉眉飞色舞。满大人虽然说不好汉话,却听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两张纸。王永吉得意地点着字纸说:“看看,这头一名果然就是陆启贤!……哦,这里还有许巨源……啊?!〃他脸色陡然一变,目瞪口呆,双手哆嗦起来。图海见状,立刻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纸片,细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对衙役一挥手,示意带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带出小厅后,才转向王永吉:“王中堂,这关节中第五名,高邮王树德,与足下有什么瓜葛吗?〃苏克萨哈、鳌拜、科尔坤听到这一问,都凑到图海身边,仔细观看他手中的纸片。王永吉脸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过的哀草。听得图海问话,他强打精神地说:“……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诸大人告回避。

翌日将上疏自劾,陈请处分……”他说着,竭力作出一副愤慨的样子,但撑了不多时,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出去了。

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了个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尔坤骂了一句:“狡诈的南蛮子!〃也跟着放声大笑;图海一边笑一边摇头;极少发笑的鳌拜,竟也在唇边露出了笑意。

张汉和同春被拿不过三天,乔柏年已换了三次住处。科场案被揭发,牵连的人又多,乔柏年自然要特别谨慎。只是他这人胆子大、爱冒险,总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不舍得立刻离开京师,还想看看动静。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单牌楼,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逆着人流行进。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携幼,骑马乘轿,都兴致勃勃地往南走。乔柏年一把拽住一个走得飞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脚、喊叫,却一点脱不开身:“你这人,干吗?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儿啦!〃乔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小厮挣扎着,恨恨地说:“看杀头!”“啊,杀谁?〃乔柏年一惊,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时三刻,现在太阳还在东天。这小厮真是爱热闹!乔柏年摇头笑笑,背了手,迈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顺着宣武门内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来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楼。乔柏年觉得口渴,反正时间还早,便跨了进去。门边一群长衫秀才围着茶桌又叫又笑,象疯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举茶碗,大声说:“考官认权不认人,知钱不知文章,屈杀多少名士!天网恢恢,天道好还!”“天下寒士今日扬眉吐气!〃另一个也举杯大喝一声。

“以茶当酒,浮一大白!〃第三个喊声震动屋梁。

“干!〃十几个秀才轰然响应,高举十几只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几只杯、碗,瓷器、茶水飞溅,众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声把小小茶楼几乎抬了起来。

乔柏年不喝茶了,拔脚就往宣武门跑。但凡行刑杀人,宣武门口都要贴告示。莫非科场案结了?他脚下生风,竟赶上了几位服饰华丽、骑着高头大马的满洲贵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几位贵公子也在议论。他们年不过二十岁,说的却是漂亮的京话:“……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结案上报,今儿个便行刑,真个干净利落!”“这一回是天威震怒。说是不加严惩,将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两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时就批下来了!”“这些南蛮子,给脸不要脸。仗咱们满洲的余惠才当了官,不好好儿给咱们干事,饶得了他?”“汉官没个好东西。杀吧,杀个干净,我才称心!”“真格儿的,我家老子今儿约了帮老兄弟,喝酒庆贺呢!”“我们家也是。都一样儿!……”乔柏年不再听他们说笑,加快步速赶到宣武门。高大的门d一侧果然贴着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还有皇上批下的谕旨,盖着鲜红的御樱很多人在围看,又有兵勇把守,乔柏年不敢硬挤,只听有人在朗声宣读:“……贪赃枉法,屡有严谕禁止,科场为取士大典,关系最重,况辇毂重地,系各省观瞻,岂可恣意贪墨行私!所审受贿、用贿、过付种种情实,目无三尺,若不重加惩处,何以警戒来兹?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乔柏年没听完,转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这次行刑。一个声音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喊着:“叫你们再给鞑子卖命!这回可得了上好的报应!……”太阳升到中天。声声大锣和长管、觱篥呜呜咽咽的长鸣从内城传来。宣武门外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松鹤年堂前的大场子上,早就聚集了数万名看热闹的京师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着〃来了,来了!〃s动片刻,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向北张望,耐着性子等候。

监斩官骑着马,在简单的仪仗导从

下,缓缓地过来了;接着是穿红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刽子手行刑队;最后,便是由众多兵勇押送的那辆囚车。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你拥我挤,指手画脚,乱嚷乱叫,分辨着谁是李振邺、张我朴,谁是倒霉的陆贻吉。

“为什么说陆贻吉倒霉哩?〃乔柏年不解地问身边那个象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没落几个钱,只当个过付,以知情不举一同正法。”“那个中式举人陆启贤呢?”“他聪明,不必挨这菜市口一刀,落个身首异处。他在监里服毒自杀了。〃监斩官已经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桌案上笔砚俱全,放着行刑公文。因时间未到,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七名人犯一字排开跪在案前三丈远处,每人身边由两名兵勇把臂,身后刽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刽子手赤l的肩臂和脑瓜顶都沁着油汗,闪闪发亮。菜市口的喧闹渐渐平息了。按照惯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该在这个时候送来。今天会不会有特赦圣旨?看那位张我朴挺着腰、直着脖子的强硬表情,或许有什么门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s动。引起这阵s动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她头上银白首饰,身上白罗衫、白罗裙,一双小脚穿着白绣鞋,嬝嬝婷婷,一手掩着嘴低声哭泣,一手挎一只蒙着白布的竹篮,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乔柏年看得一清二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张汉的老婆粉儿!她是为张汉赎罪,还是为还旧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听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睁开双目,竟触到粉儿的一双哀怜的泪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粉儿不回答,只管低头从篮里拿出水酒泡饭、几样菜肴,点燃了一尊香炉里的线香。这是法场生祭,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礼节。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邺一个获得这样的〃礼遇“。李振邺感慨地说:“想我李振邺,亲朋好友遍京师满天下,临死之日,惟有一个被我遗弃的女子为我送行,天哪!……粉儿,你难道不恨我?”

“恨!就因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内情都告诉了张汉,原想要你吃点苦头,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邺悲哀地摇摇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自作自受……你来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万种怨毒,你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何况……”粉儿别转头,让泪珠滚下去。

李振邺仰天长叹:“啊!粉儿能够如此,李振邺虽死何憾!……来,酒!”

粉儿隔着香炉和袅袅青烟,对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后端起酒水饭,用匙子喂他饭,用筷子给他夹菜。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邺吃完饭菜,粉儿把那一碗泡饭的烈酒凑到他唇边,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个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儿,多谢你,让我醉梦归天!……”顷刻之间,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瘫倒。这时,长管铜角响了:行刑时刻到!

粉儿惊叫一声,掩面逃进了人丛。张我朴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牵连你们,你们但凡有点心肝,总该为我请求一道赦书。你们装聋作哑,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饶你们!……”两个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他带着满腔愤恨,立眉竖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后的第二天,他们的家资被抄没,老幼家属被逮系狱中,定案后将流徙尚阳堡。

随后,缇骑四出,提拿有关各犯五十余人,尽是贿买关节的应试士子,不久,这些人的家属也先后入狱。

接着,和这些士子有关的汉官被拿问。再后来,以风闻不举而失职的科道官也进了监狱。法网越拉越大,落网的汉官越来越多。当朝廷下令顺天丁酉科复试之后,各地应参加复试的新举人,象囚徒一样,被府、县衙门拘捕锁项,押送递解至京。这个时候,朝署半空,囹圄尽满。镇抚司前,茶馆、酒馆、饭铺纷纷开张,热闹繁盛超过前门。同这种景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官士子震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这一科场大狱,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主管此案的,还是那两名内大臣、两名满尚书。他们岂肯轻轻饶过那些j狡的南蛮子?

……

第五章

——  一  ——

退朝之后,福临按照惯例去向太后问安。才出隆宗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望着慈宁门,大叫一声〃额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堆侍从内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他们哪里追得上福临,还没有到慈宁门,便跑得气喘吁吁了。

跑到慈宁门,福临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菊花间露出母亲的青玉钿子,便又大喊道:“额娘!〃他飞跑着进了宫门。太后抬起头,惊讶地耸起了细眉。她身边的宫女、内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这太不可思议了:天下至尊、万民之主,竟这样不顾威仪地跑了起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狂跑的福临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声,吓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门太监甚至一时都没想到该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临跳起身来,仍然兴高采烈,跑下石阶,穿过汉白玉铺成的御道,一直冲到母亲身边:“额娘!大好事,孙可望降啦!”“什么?”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孙可望跟李定国火并,孙可望跑出云南,投降了!”“啊!佛爷保佑。〃庄太后深长地出了口气,双手合掌,两眼望天。

“这一下,朱由榔的内情,云贵的山川形势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将成局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畴率军进击,我要再委一位抚远大将军率军入征云南!……“他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挥着双手,在太后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扬头,狂喜地张开双臂,大声喊道:“这是上天助我,一展怀抱,成就天下一统大业,开万世昌明之基!……”“皇儿,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儿孙,成就这一番事业……“〃额娘,儿的心胸何止于此!儿要上越明祖、汉武,做一代有为之君!”“好,好!……“太后仔细地望着儿子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里既感慨又激动,一时说不出别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坏没有?〃福临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额娘宫里太干净了,儿摔了这么一跤,手上也没有沾灰。〃太后托着福临的手,用雪白的绸巾轻轻沾去点点血迹,轻声说:“洪承畴经略军事四年之久,终于见了成效。〃福临眉飞色舞地说:“母后,孩儿这些年要是听了议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们的议论,把洪承畴罢免革职,焉能有今天?儿所以力排众议,始终重用他,实在是深知其才干见识,决不会无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联络永历朝文武,终于拆掉了他们的一根大木梁。额娘,儿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这样得意哟!……远征云南,皇儿想拜谁为大将军?”“济度春天才班师,不宜再出。岳乐如何?〃太后抚摸着一朵金黄色的龙爪菊,摇摇头:“岳乐博见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临心里打了个磕绊。信郡王多尼是豫亲王多铎的长子,多铎则是多尔衮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临不能不斟酌。他望着眼前一片绚烂夺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后看着儿子,轻缓地说:“如汪洋大海,包容万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刘三秀的调教,在宗室中也如岳乐一般,从不跟你作梗,为什么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骑s倒也罢了,可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的智谋。”“那都在其次。多尼征云南,不过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临滇而已。至于征战机宜,总领全局有洪承畴,攻伐阵战有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师尽可督战……皇儿要明白,汉家天下千余年,养就了无数人才,这是我们满人万万不及的。满洲不但要善学,更要以汉制汉,才是上策。”“母后明见万里,儿遵命,不日即拜多尼为定南大将军。〃福临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庄太后看着儿子英姿勃勃的样子,心里很觉安慰,一股温存的母亲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敛了,转了话题:“皇儿,随我到东庑去走走。”“额娘又为儿预备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俩边走边说,心情振奋而又愉快。但一踏上东庑的长廊,太后就向福临做了个手势,要他不出声,要他放轻脚步,她自己首先就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做着样子。福临觉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对谁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时,便听见苏麻喇姑用满语在缓慢地、有腔有调地说话。太后朝福临摆摆手,两人在门外站定。苏麻喇姑的声音更清楚了:“……长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样,清亮亮绿莹莹,水上浮着一个鲜红鲜红的果子,那还不照眼哇?库伦仙女在天上也没见过这么美这么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张嘴就把红果吞了下去。过了十个月,仙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就是咱们满洲的祖先布库里雍顺……”“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娇嫩的童声口齿伶俐地抢着说:“我还会唱呢!〃他立刻高声地唱起了《布尔湖》: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歌唱的声音纯正嘹亮,节奏准确,还有一股孩子的热情。

唱罢,他说:“我父皇出巡,乐工奏的就是《布尔湖》。将来我长大了骑马出巡,也要他们奏《布尔湖》!〃门外,福临惊异地低声问母亲:“是谁?〃太后笑笑,也压低声音说,'我作主,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来慈宁宫养育,让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临笑道:“但凭额娘。”“苏麻喇姑如今天天领着二阿哥三阿哥,欢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临忙问。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爱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经心?你放心好啦!真是个实心眼儿的爹!〃福临在母亲面前有些难为情,强词夺理地说:“额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孙子都疼!四阿哥长得真好,玉琢粉妆似的小人儿,一双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连三阿哥都很喜爱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觉。何况我这当祖母的呢!”“苏麻喇姑,〃屋里孩子的声音又响了:“再给我讲讲脚下七星的故事!”“都讲过十遍了!”“不行,还要讲,还要讲!““唉,好吧好吧。别往身上缠,规规矩矩地坐正,象个好皇子的样儿,我再给你讲……”她讲的是老哈王脚下有七颗形如北斗的红痣,被当作有天子气的异人,好不容易逃脱了明朝的追捕,后来终于成就帝业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着对福临说:“听见没有?三阿哥跟你一个样,从小就喜欢听这个故事。”“四阿哥长大了,也会这样……怎么听不到二阿哥说话?“福临说着,同母亲一起推门进去。

苏麻喇姑赶忙站起向母子俩请安。三阿哥扬着两只小手扑向太后怀中:“皇阿奶!〃随后又懂事地向福临跪了说:“三阿哥叩见皇阿玛!〃这么个小小的还没有桌子高的人儿,长了一副惹人喜爱的机灵相,偏偏学着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在他细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皇阿玛刚才问,二阿哥呢?〃三阿哥搂住乃乃的脖子,凑在乃乃的耳朵边,眼睛转向次间的乌木座榻,小手指头贴在脸边指着,小声说:“哥哥在那边,……你可不要骂他,啊?……他又睡觉了……”顺着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临看见二阿哥四肢摊开,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临不觉皱了皱眉头。只听三阿哥快活地说:“皇阿奶,你不是也给我讲过脚下七星的故事吗?我也有脚下七皇!”“你?〃庄太后又惊又笑地问。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从乃乃怀里挣脱下地,一p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脱掉小靴子、小布袜子,把两只胖胖的小脚丫举得高高的,兴高采烈地说:“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临母子俩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脚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颗血点般的、排成北斗形状的痣,象一串红亮的珠子。两人几乎同时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只小脚丫,仔细地看着,用手指抹了抹,才发现那只是用胭脂点的假痣。苏麻喇姑在一旁嚷起来:“哎呀,我说你拿我的胭脂做什么,原来……“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临故意皱着眉头说:“真捣乱!

小小年纪,玩的什么花头!”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说:“皇阿玛,我不是皇子吗?脚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么能没有呢?〃他很可笑地皱了皱眉头,学着大人深思熟虑的样子,光着脚丫、背着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几步,仰起头,神色很是认真地说:“长大了,我要学父皇,当天下之主!〃福临非常高兴,一把搂过孩子,夸奖说:“好孩子!才四岁年纪,便有这般志向,不愧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可是,他一接触到孩子那双极象母亲的眼睛,立刻就败了兴头,眉梢一耸,放开了三阿哥,沉声问道:“两个阿哥汉话、汉文学得怎么样了?〃苏麻喇姑连忙回答说:“四十个奶娘嬷嬷里,一多半是汉人,两位阿哥汉话都说得好。就是嬷嬷们不识字,没人敢教阿哥汉文。“福临寻思片刻,说:“母后,要请几位饱学宿儒来教导他们才好。〃太后点点头。又问:“四阿哥那儿,再去看看?〃三阿哥跳着脚,尖声地叫起来:“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实在太可爱了。这六个多月的婴孩,十分健康活泼。他被裹在白绒小袍子里,脸色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嫩,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他见有人进门,便从r母怀里探出身来,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

三阿哥跑得飞快,冲到跟前,搂住小弟弟,r母只好蹲下身迁就这小哥儿俩。三阿哥对着四阿哥恳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张开没牙的红润润的小嘴,用力发音:“阿……阿……〃一双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来,三阿哥抬头看,皇阿玛已把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亲他的脸蛋和脖子。福临的髭须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夺了过来,抱在怀里温存地抚慰着,并埋怨地瞪了福临一眼。福临笑了笑,不作声。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问道:“皇阿玛为什么亲小四弟,不亲我呢?〃福临发窘了,看了母亲一眼,正遇上母亲那嘲笑的目光,不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还小,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三阿哥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满脸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s箭跑马了?”“对,对,明年你就可以上马了……“福临连忙允诺,心里一动,急匆匆地看了母亲一眼,对三阿哥说:“我来问你,父皇百年之后,如果小四弟即位当了皇帝,你怎么办?〃三阿哥脱口而出:“我做亲王大将军,辅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我有脚下七星啊,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呢?〃毫无掩饰的孩子的话,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俩的多少心事,两人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后来,太后换了个话题:“皇儿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后宫佳丽难道尽不入眼?

专房之宠太过,六宫妃嫔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临恭恭敬敬地躬身静听,神色极为孝顺。

然而,当晚召来养心殿寝宫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宠爱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时交二更,福临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个舒展,手还没放下,董鄂妃已端着一杯热茶从东次间走出来,送到皇上手边。

福临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正好送了茶来?〃乌云珠笑笑,说:“我先在刺绣,后来习字。〃其实,刺绣和习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儿也还没临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临兴致勃勃,端着茶盏,搂着乌云珠的肩膀,一同走到东次间。一张长长的八仙桌上,十几张洁白的高丽进贡的雪浪纸上,墨迹淋漓,尽是乌云珠临帖所写的隶书。福临一张张拿起来看,看一张赞一声,最后说:“不想近日你隶书也写得这么好了,真是家学渊博,所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啊!”“陛下竟拿钟公赞卫夫人书法的名句称赞妾妃,实在不敢当!妾妃无卫夫人之才,陛下草书却在钟公之上……“福临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奖许了!不过,今天我要考考你这才女的诗才!“他焕然生彩的目光扫视周围,掠过富丽华贵的西洋金钟、嵌珠镶宝的玉如意、珊瑚玛瑙盆景、水晶宝石屏风、金碧闪彩的孔雀宝扇、精雕细刻着龙飞凤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断,最后,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纱槅上,从那里看出去,宫殿殿角的飞簷一侧、蓝黑色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挂了一弯淡金色的月牙儿。〃有了!就以新月为题!〃福临笑着对乌云珠点头。

乌云珠笑道:“不限韵?”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尔不是窄韵!”

“给你这才女,窄韵也嫌宽!限钩、楼、头、秋四个字吧!”“有奖罚吗?”“自然有。做得好,我这一双白玉镇纸就归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双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云珠的粉面立刻飞起一片红霞,瞥了福临一眼,扭过了身子。她端起茶盏,用碗盖拨开水面上飘浮的茶叶,喝了两口;随后又打开吐籽石榴式食盒,拣了一块松仁酥饺,递给福临。福临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她把点心送进口中后,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还这么淘气,为君为父之人哟!〃乌云珠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父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福临笑着,一手揽着乌云珠的纤腰,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块香蕈喂给乌云珠,然后说:“你不要以为拿一只酥饺便能贿赂我这考官,快快做诗!”“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谁说不是?天下的进士,都是朕的门生。顺天丁酉乡试作了弊,朕将亲自复试。若不精通四书五经,敢揽这样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后文思迟滞,要考不出来了!”“陛下真以为妾妃做不出来吗?〃乌云珠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转身望着窗外新月,有声有韵地轻轻吟着,象一首柔情绵绵的短歌:“云际纤纤月一钩,清光未夜挂南楼;宛如待字闺中女,知有团圞在后头……““好!〃福临鼓掌大喊:“真所谓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号!这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可是你?……好了,白玉镇纸归你!〃乌云珠刚伸手去接,福临却又缩回手去:“慢着慢着,我看那边还有一首诗呢!〃他指着八仙桌上那张精妙的绣幅。

那是一幅绣在白色锦缎上的墨竹,挺拔潇洒于山石苍苔之中。通常题诗处空着,但下款日期却已绣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临往塞外狩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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