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1)

哈列夫又放下画笔,严肃地说:“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仆人……唉。”

他抬起两肩,缩着脖子,继续说:

“我甚至能画恶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红翅膀——用红铅画,以后是脸部和手

脚,苍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饭,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时不同,不安地转旋着身体,弄着指头,嘴里说着

恶魔、女性、夏娃、乐园、圣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话。

“这都是真实的。”他肯定地说。“既然圣徒都和罪恶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为来,那么

怪不得恶魔也喜欢和圣洁的人作孽……”大家默默听着他的话,也许大家同我一样,不想开

口。一边望着钟,一边懒洋洋地做工,打了九点钟,大家就一齐放下了工作。

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诺夫仰头望着星星

念道:凝视着在天空中飘泊的一队队被上天委弃的星辰……“这是人所想不出来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气里哆嗦着说。“我什么都不记得,却

能看见他。得人去同情恶魔,这真有趣。他可怜,是吗?”

“对啦。”西塔诺夫点点头。

“人,就是这样的。”日哈列夫使人难忘地叫了一声。

在门廊下,他关照我:

“喂,马克西莫维奇,你不许在铺子里谈起这本书,它准是一本禁书。”

我很高兴:我想,在举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我的,一定就是这种书。

大家没精打采地吃了夜饭,没有平时那种吵闹声和谈话声,好象一切人都发生了什么重

大的事情,必须用心去想的样子。晚饭后,大家睡觉的时候,日哈列夫把书拿出来对我说:

“再念一次。念得慢一点,不要着急……”有几个人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单衣,走到

桌子边,缩着两腿,在周围坐了下来。

当我念完之后,日哈列夫把指头敲敲桌子又说:“这是人生。唉,恶魔,恶魔……原来

是这么回事,是吗,老弟?”

西塔诺夫越过我的肩头,念了几句,笑着说:“我要抄在本子里……”日哈列夫站起

来,把书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发出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活着,象一

只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上帝,对于恶魔,都没有用处。怎么能称做上帝的仆人?

约伯是仆人,上帝自己同他谈过话,还有摩西也一样。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给起的,摩西

——意思就是‘我们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们是谁的呢?”

把书藏好,锁上,穿起衣服,他问西塔诺夫:“到酒馆去吗?”

“我要到我女人那里去,”西塔诺夫小声回答。

他们出去后,我在门口的地板上,同巴维尔·奥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辗转不能入

睡,发出鼻息声,忽然低声哭泣起来:“你怎么了?”

“我很可怜他们,”他说。“我同他们一起生活已经四个年头了,他们的情形我很熟

悉……”我也觉得他们可怜。我们好久都睡不着,低声地谈论着他们,我们看出他们每个人

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他们每个人还有一种什么东西加强着我们两个孩子对他们的同情。

我和巴维尔·奥金佐夫两个人处得挺好,后来他学成了一个出色的工匠,但没有多久,

当快近三十岁的时候,喝酒喝得很凶。后来我在莫斯科希特罗夫市场遇见他,已变成了一个

流浪汉。不久前听说他已经害伤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无

意义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渐使尽了精力——死去了,这是自然的现象;但是无论在哪里,也没有象

在我们俄国,这样可怕地迅速和毫无意义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两岁,是一个圆脑袋的孩

子,活泼、伶俐、正直、天资很高:善于画鸟、猫和狗。他给师傅们画漫画像,常常把他们

画成鸟儿,画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诺夫是一只独脚站立的垂头丧气的鹬鸟,日哈列夫是一只

j冠破碎的,头上没有羽毛的公j,害病的达维多夫是一只凶相的水鹊子。但巴维尔最好的

杰作,是涂金师戈戈列夫老头儿,蝙蝠的形状,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脚;他圆圆

的黑脸上,眼边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横在眼睛里,这使他的脸显出一种栩栩欲活的非常

卑鄙的表情。

巴维尔把漫画给师傅们看时,大家都没生气,可是戈戈列夫的画像,却给人不快的印

象,于是都劝告这个艺术家:“最好把它撕了,老头儿看见会要你的命。”

肮脏腐朽的,永远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是一个叫人讨厌的信徒,处处都y险,常把作

坊里的事向掌柜搬嘴。铺子里老板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给掌柜,因此他俨然把自己认做这个店

铺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里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对戈戈列夫也怀戒心。

巴维尔狂热地使尽种种方法捉弄涂金师,好象抱定宗旨不让戈戈列夫有一分钟的安静。

我也尽可能帮助他,师傅们瞧着我们的几乎总是极端粗野的恶作剧都挺快乐,但是警告我

们:“小伙子,你们会吃苦头的。会给‘金龟子’赶出去的。”

“金龟子”是作坊里的人给掌柜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有吓住我们,趁涂金师睡着了,我们把颜料画在他脸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着

了,我们在他鼻子上涂了金,整整三天,海绵似的鼻沟里,一直沾着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

们惹老头儿发急的时候,我就记起船上那个矮小的维亚特兵,心里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纪

虽老,却有很大的气力,一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顿;打了我们,还要去向老板娘

告状。

她也是每天带着酒气的,因此总是很和气,很快活,她拚命威吓我们,用肿胖的手拍拍

桌子,嚷道:“小鬼,你们又胡闹啦?他年纪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个把煤油斟到他酒杯

里的?”

“是我们……”

老板娘惊奇了:

“啊呀,他们居然自己承认呢。该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们赶开,晚上告诉了掌柜,于是他生气地向我说:“是怎么回事,你会念书,还

会看《圣经》,这么胡闹?你得好好儿留意,小伙子。”

老板娘是一个独身女人,非常可怜;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边歌唱着:没有可怜我的

人,也没有爱惜我的人,没有人听见我的叹声。

也没人听我诉说伤心事。

她啜泣着,拉长着老人的颤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见她拿着一壶煮沸的牛奶向楼梯走去,她的脚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

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可是手里的壶还没有放开。牛奶泼了她一身,她就伸直两手,对着壶生

气地嚷:“你怎么啦,瘟神,你要往哪儿去?”

她不肥胖,身体却软得无力,好象一只已经不会捕鼠的老猫,却因为吃得好,身子笨

重,只会哼哼着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乐。

“可是,”西塔诺夫沉思地皱着眉说。“过去家大业大,是一个很兴旺的作坊,做工的

有些也很有本领,但现在是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c在‘金龟子’的手里。任你多辛苦,也

只是替别人出力。想到这件事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掉,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很想什么都不

干,只是躺在屋顶上,看着天空,睡过一夏天……”巴维尔·奥金佐夫也领悟了西塔诺夫的

思想,用大人一样的姿势抽着香烟,高谈着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创造,另一些

人不管好歹地胡乱破坏,一切的事业总是落空等等议论。

这时候,他的机敏可爱的脸,皱得象一个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铺位里,抱着两个膝

头,长久地望着蔚蓝的四方形的窗子,望着压满积雪的柴棚的屋顶,望着冬天空际的星星。

工匠们打着鼾声,发出牛鸣一般的呓语,有人含混地说着梦话,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咳

嗽着,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横躺竖卧着被睡眠与醉酒紧紧捆住的所谓“上帝的仆人”

卡别久欣、索罗金和佩尔申。没有脸和手脚的圣像从墙边张望着,油、臭蛋、地板缝里腐化

的尘埃,发散着沉闷的恶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伤心。”巴维尔低声说。

这种对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乱了我的心。上面说过,我们觉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

生活都很不好,这都不是他们所应该受的难堪的苦闷。当冬天刮大风雪的日子,房舍和树

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摇晃着,叫吼着,哭泣着,大斋的钟声悲戚地鸣响着,寂寞象波浪似地

流进作坊里来,铅一样沉重地压着人们,不留余地在他们身上压死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最

后,把他们赶进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样被当作遗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有用处了,于是我同巴维尔便用自己的办法使大家高兴:用烟

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们编造的喜剧,很勇敢地和烦闷作

战,使大家发笑。我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把它改成对话,爬到达维多

夫的高板床上,假装快乐地砍着设想的瑞典人的脑袋,演着有趣而可笑的戏剧。观众都大声

地笑。

最受观众欢迎的是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什卡扮这个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

色都由我担任。我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头,让中

国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伤心的时候,坐着休息。

观众大声地笑。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容易逗他们笑。因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觉得难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们这样向我们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欢乐在我们中间永远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视,而是故意把它抬出来当作一种抑制俄国的

梦一样的忧郁的手段。这种欢乐不是自己生存,不是为着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

引而出现,这样的欢乐,它的内在的力量实在是可疑的。

而且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常常突然地变成残酷的悲剧。这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好象想挣

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是他忽然发泄出内心残酷的兽性,在野兽的苦恼之中,向着一切

人扑去,撕裂,咬啮,捣毁一切……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来的勉强的欢乐,使我焦躁。当

我兴奋得出了神,便说出和演出突然发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们心中引起纯真、自由而

且爽朗的欢喜。我演得相当成功,使大家称赞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忧郁,又慢

慢浓厚起来,强大起来,把大家恼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附和着他。“马克西莫维奇,你去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

会成个好丑角。”

作坊里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个,是圣诞节和谢r节去看的。年长的师

傅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的时候,到约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这次罪恶。西塔诺夫常常

对我说:“把一切都抛开,学戏去吧。”

于是激动地谈了戏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的故事。

“瞧,会有这种事。”

他骂斯图亚特王朝的玛丽女王为“恶党”,却喜欢讲她的故事;可是特别使他钦羡的,

是《西班牙贵族》这本书。

“唐·塞扎尔·德·巴赞,马克西莫维奇,是一个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样子:有一天,在望火楼面前的空场上,有三个

消防夫,逗着玩打一个乡下人。

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对消防夫喝彩助势。西塔诺夫纵身进去,把长胳臂勇猛地一

挥,将消防夫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把他带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个消防夫交手。消防队就在十步内,消防夫可以叫人来帮忙,说不

准西塔诺夫会吃亏的,幸而那几个消防夫吓得逃进院子里去了。

“狗东西。”他向他们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

夫、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比赛。

清道夫队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拳师和城里人对敌——这是一个脑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

泪的个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脏袖子擦擦眼泪,两腿大叉开,站在自己的人前

面,用温柔的口吻向人挑战:“有人来吗,不然,我就冻坏了。”

我们这边卡别久欣走出去同拳师对阵,他老是被那个莫尔德瓦人打败。但是被打得头破

血流的哥萨克人卡别久欣还是气咻咻地说:“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终于这个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觉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r。为

了使肌r发达,他每晚提着两普特重的秤锤子,在身上画好多次十字。但这一切,一点效果

也没有。于是他把铅块缝在手套里,为西塔诺夫吹牛说:“这次,莫尔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诺夫严重地警告他:

“别这样,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来。”

卡别久欣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比赛的时候,西塔诺夫突然对莫尔德瓦人说:“退开,瓦

西里·伊凡内奇,让我先同卡别久欣交交手。”

哥萨克人面孔发红,大声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开。”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诺夫说,睥睨着眼睛盯住哥萨克人的脸,向他走过去。卡别久

欣跺了几下脚,脱掉手套,望怀里一塞,从拳斗场快步走开了。

敌方和我方都不高兴地大为惊奇,有一个什么公正人走过来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朋

友,把你们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场上来是犯规的呀。”

观众从四面向西塔诺夫迫来,骂他,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公正人说了:“我预防了一

场人命案,难道是坏事吗?”

公正人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们要感谢你。”

“可是,老叔,请不要嚷出去。”

“那是为什么呀?卡别久欣是一个少有的拳师。不过人一输,就会发狠,我们明白的。

以后,比赛之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们的事。”

公正人走开之后,我们这方面的人就骂西塔诺夫:“你这个混帐东西,多什么嘴呢。让

哥萨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们又得吃败仗了……”大家纠缠地、痛快地骂了他好久。

西塔诺夫吁了一口大气说:

“唉,你们这班废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请莫尔德瓦人斗拳了。对方摆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玩

笑地说:“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个人手携着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拥过来的人,开

辟了一个大圈子。

两个拳师右手攒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紧张地对望,双脚来回移动着。有经验的

人马上看出西塔诺夫的胳臂比莫尔德瓦人的长。四周悄然无声,拳师们的脚下,雪吱吱地

响。有人耐不住这种紧张,焦急地抱怨起来:“快开始呀……”西塔诺夫把右手一挥,莫尔

德瓦人抬起左臂挡祝这时候西塔诺夫的左手,一拳打着他的心窝。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满意地说:“生手,可并不是蠢货。”

他们扑在一起,互相向对手挥着老拳,几分钟之后,双方的观众都奋昂地大叫:“快

呀。画匠。画呀,涂金呀。”

莫尔德瓦人比西塔诺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来不灵活,打了人一拳就吃

了两三拳。但莫尔德瓦人结实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声就现出笑脸来。正在这

时候,忽然从下面打来结实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诺夫的右手打脱了臼。

“拉开拉开——不分胜败。”好几个人同时叫喊,大家过去把斗拳的拉开了。

莫尔德瓦人和气地说:

“这个画匠虽然气力不怎么大,却很敏捷。可以成个好拳师,这倒不妨老实说出来。”

半大孩子们的普通比赛开始了。我陪西塔诺夫到骨科医助那里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

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更加高贵,也更增加了对他的同情和敬意。

总之,他对什么事情都很笃实而正直,认为自己应当这样的。但豪放的卡别久欣却巧妙

地嘲弄他:“唏,叶尼亚,你活着只是摆摆卖相的。你把心灵擦得跟过节时的茶炊一样亮晶

晶的,于是到处吹牛说,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铜做的呀,同你一起太无味……”西

塔诺夫安静地不出声,不是专心地做着工,便是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闲

的时间都用在抄诗上面。我劝他:“你有钱,去买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还是自己

手抄的好。”

他用潇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页,在等着墨水干的时候轻轻地念:没有感情,没有命

运,你望着这个大地,既没有真正的幸福,也没有永久的美丽……接着,眯着眼说:“这是

实在的话。唔,他对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认为是奇怪的,是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哥萨克人喝醉了酒,总是找他的朋友

打架,西塔诺夫久久地劝他:“算了。不要动手……”可是后来便把醉汉痛打一顿,打得如

此厉害,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加进来把他们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和他的不幸的罗曼

史,而且秽亵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也

不发怒,有时候,连自己都跟卡别久欣一起笑了。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长时间地轻声谈着什么。

话声使我不能睡着,我很想明白,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谈些什么谈得那样亲

热,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喝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象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

办?”

“那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别久欣气恼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没有人知道,不管

老的小的。我对你说: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东西都须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

问:“你们讲什么?”

“不想睡,随便讲讲,”哥萨克人回答。

后来,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便知道了:他们每晚上讲的也是白天人们爱讲的上帝、真

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钱人的贪婪以及人生是混乱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贪心地听他们的谈话,这些话使我激动,我很喜欢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

说:生活不好,应该过得好一点。但同时,我看出过得好一点的愿望并没有使人承担很多责

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师傅们彼此的关系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些话在我的眼前照亮

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的y郁的空虚。人们在这空虚之中,象微小的尘土在荡动的池水里一

样,混乱而急躁地浮动着,而他们自己嘴里却说这种混乱是毫无意义的,令人气恼的。

人们议论得很多,很热烈,老是责难别人,忏悔,吹牛,而且每每为一点小事引起凶狠

的吵闹,互相厉害地侮辱。他们常常猜测,他们死后将会怎样。作坊门口放污水钵的地板腐

烂了,从这潮湿腐朽的破窟窿里,吹来一股冷风和酸臭的泥土气,害得大家腿都冻了;我和

巴维尔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这个窟窿。他们常常说地板要换一块,可是破d越来越大了,刮

雪风的时候,象烟囱似的,雪花从d里吹进来,弄得人人都作风咳嗽。气窗上洋铁皮叶片发

出讨厌的声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它,我给涂了点油,日哈列夫倾听后说:“气窗没

有了声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们从澡堂回来,躺进肮脏的满是尘土的床里,肮脏和臭气,井没有使得谁不安。此

外,还有很多妨碍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马上除掉的,但没有一个人动手去做。

人们常常说:

“谁也不怜悯人,无论是上帝,还是自己……”可是当我同巴维尔给被污垢和虫儿咬得

快要死了的达维多夫洗了一个澡时,他们就嘲笑我们,脱下自己的褂子来叫我们捉虱子,叫

我们擦背,捉弄我们,好象我们干了什么可耻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到大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进脏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声地说着梦话,把人家吵醒。

他们几乎每天都说:

“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但是开头因为达维多夫的身分证过期了,后来又因为他病好了一点,末了终于决定:

“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预感,说: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个沉静的幽默家,也爱说些滑稽话,来清除作坊里忧郁的气氛。他俯着黑瘦的

脸,呼呼地喘着气说:“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声音呀……”接着就和谐地唱出沉痛的滑

稽调子:我在床上过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着也好梦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丧呢。”大家这样夸他。

有时我和巴维尔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乐地说俏皮话:“亲爱的客人,拿什么请

请你们呢?新鲜的小蜘蛛你们喜欢不?”

他死得很慢,连他自己也有点心焦了,他真正恼丧地说:“我怎么还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这使巴维尔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说:“马克西莫维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们却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说:“唔,他生下来干吗呢?还不到二十岁,就要死了……”有一个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睁大着眼说:“听。”

高板床上,达维多夫喉头咻咻地喘气,慌张而清楚地说:“到这里来呀,来……”接着

打着呃。

“真要死了,你瞧着吧。”巴维尔不安地说。

白天一整天我扫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维尔请求我说:

“你别睡,看在上帝分上,别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发狂地嚷:

“大家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影子从床上爬起来,听见发怒的反问声。

卡别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惊地说:

“好象真死了……身体还有点儿热……”四周无声。日哈列夫画了一个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里说:“唉,让他升天吧。”

有人说:

“抬到门廊下去……”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爬下来,向窗外张望:“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打

扰过任何人……”巴维尔头钻在枕头底下,痛哭起来。

但西塔诺夫没有醒来。

十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湿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阳逐渐地延缓每天的路

程,空气变得和暖了。快乐的春天好象已经到来,但象开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

里,马上会涌进城市里一样。街道上都是棕红色的泥浆,水在步道边流动,囚徒广场上,化

净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乐地跳跃,人们也跟麻雀一样忙碌起来。在这种春天的喧声中,大

斋的钟声,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软地敲着人们的心。这钟声好象老人的谈吐一样,掩藏

着某种屈辱的东西,这钟声仿佛在用凄凉的忧郁调子诉说着人世的一切:“有过,有过,这

有过……”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们送给我一张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的画像,日哈

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谁?”他玩弄着指头,抬起眉毛

说。“不过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个孤儿。我年纪比你差不多长三倍,也要称赞你,因

为你对万事从不背过脸去,总是面向一切。你要永远这样,这很好。”

他又说到上帝的仆人,说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别,他自己好象也不十

分明了。他说得很枯燥乏味,师傅们都嘲笑他。我两手捧着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动而且

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卡别久欣终于懊丧地向演说家嚷道:“把你的丧礼演说停

止了吧,连他的耳朵都发青了。”

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也称赞起我来了:“你的好处,是你对大家都很亲热,这就

是你的好处。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说打你,就是骂你也很难开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着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难为情的样子。

再过一会儿,我准会因为感到自己是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乐得大哭起来。但是正

好这天早上在铺子里,掌柜用脑袋向我一摆,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不讨人欢喜的小家

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时一样,早上我到铺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对我说:“回家去,把货房顶上的雪

扫下来,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给我

举行祝贺以后,我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货房顶上,把这年冬天厚实沉重的积雪耙下

来。但是因为兴奋,忘记打开地窖的门,雪落下来把门封住了。我跳到地上,发见了这个错

误,连忙动手耙开门上的雪。雪是潮湿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动,又没有铁锹。一个

不小心,把木耙折断了,恰巧这时候,掌柜走到院门边。“乐极生悲”,应了俄国人这句老

话。

“好啦,”掌柜讥笑地说着走到我身边。“嗨,你,干活,见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这

蠢笨的脑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挥来,我闪开身子,气愤地说:“我不是你雇来扫

院子的……”他耙木棒掷在我脚边,我抓起一块雪摔到他脸上,他哼着鼻子逃走了。我也丢

了工作回到作坊里。过了几分钟,他的未婚妻从楼上跑下来了。她是一个轻佻的、脸上长满

红瘰的女人。

“叫马克西莫维奇到楼上去。”

“不去。”我说。

拉里昂诺维奇惊奇地低声问我:

“干吗不去?”

我把经过的事对他说了,他担心地皱着眉头,到楼上去了。走的时候,小声对我说:

“你太卤莽了,小老弟……”作坊里起来了,骂着掌柜。卡别久欣说:“唔,这次一定

会把你撵走的。”

这并吓不住我。我同掌柜的关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来更加厉害了。我

也见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不讲道理。

他在铺子里,常常把钱丢到地板上。我扫地时见到就捡起来放到柜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钱

罐里。后来因为常常捡到这种钱,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对掌柜说:“你把钱扔给我,是

无用的。”

他面红耳赤,急不择言地叫喊起来:

“用不到你来教训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说:

“谁会故意把钱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铺子里百~万\小!说:“你这种头脑念

什么书。这种吃白饭的家伙还想当读书人吗?”

他并没有放弃用二十戈比的钱币来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扫地时硬币滚进地板缝

里,他一定会认为是我偷了。

于是我又对他说,叫他停止这种把戏。不料,就在这一天,我从小吃店泡了开水回来,

听见他怂恿隔壁铺子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偷偷地说:“你教他偷《诗篇》,最近有三箱《诗

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说我,我走进铺子里,他们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这点形

迹之外,他们两人陷害我的y谋,还有几点可疑的根据。

隔壁那个伙计,并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欢酗酒,喝醉了

被老板赶走了,过了几时,又重新雇了来的。他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弱汉子,眼色很狡猾,

表面很温和,一举一动,完全顺从着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远现着聪明的笑容,又喜欢

说俏皮话,开口的时候,发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虽然他的牙齿挺白挺结实。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惊:他亲热地笑着走到我身边,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头

发。我们打起架来,他把我从廊下推进铺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圣龛上——要是

如了他的愿,我一定会把玻璃压碎,雕花弄破,划破高价的圣像。可是他气力很小,结果是

我打胜了。那时候,使我大吃一惊,这个长胡子的汉子,坐在地板上,擦着打破的鼻子,伤

心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两家主人都出去了,铺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他用手指抚抚鼻梁子靠近眼睛

的肿伤,友善地对我说:“你以为,昨天我打你,是出于本意吗?其实我不是傻子,知道打

不过你的,我没有气力,是个喝酒的人。这是我们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尽量使他

把他们铺子里的东西多弄坏些,让那边受损失。’我难道自己情愿来惹事,你看,被你把脸

弄得这样脏……”我相信了他的话,心里可怜他。听说他同一个女子在一起,过着有一顿没

一顿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还是问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药,你也下吗?”

“他会的,”伙计低声说,现着可怜的冷笑。“他也许会的……”过了不久,他问我:

“唔,我一文钱也没有,家里没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闹。

朋友,你在这边货仓里给我偷一张什么圣像好吗?我可以换几个钱,唔,你拿吗?要

不,来一本《诗篇》行不行?”

我记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头子,我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是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

张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卢布的《诗篇》,觉得这是犯大罪。有什么办法呀?在道德当中,

常常藏着一种计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这小小的秘密,秘密虽小,里

面却藏着私有财产的大大的虚伪。

当我听到我们掌柜对这个可怜的人说,叫他教我偷《诗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

我们掌柜知道我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计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这种陷害我的小诡计,都使我气愤,对自己对一切人都厌

恶。好几天,我很难过地等着几货箱的书运到。货物终于运到了,我在货仓里开箱,隔壁的

伙计走来了,叫我给他一本《诗篇》。

我便问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诉我们掌柜了?”

“告诉了,”他发出抑郁的声音。“兄弟,我这个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

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说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真

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们掌柜自己猜着了,不,是我们老板猜着了,后来他又告诉了你们掌

柜……”我想,这下我可完了——这班家伙联朋结党陷害我,现在我准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去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横竖都无所谓。要是淹进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

《诗篇》塞进伙计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来,把《诗篇》丢在

我的脚边,说了这句话就赶快走了:“我不要。会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没有懂他的话—

—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兴,他没有把书拿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们那

个小掌柜比以前更爱对我发脾气,更怀疑我了。

当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这一切。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神情

比刚才更丧气,显出从来没有的沉静。吃夜饭以前,对我一个人轻声说:“我说了好多话,

想叫你别上铺子去,单在作坊里帮帮忙。

没有成功。‘金龟子’不肯答应。他和你很过不去……”这屋子里我还有一个仇人——

掌柜的未婚妻,那个挺轻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闹,呆在门廊底下,见她过来就

一把搂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轻轻尖叫一声。一天到晚,她嘴里总嚼着东西。她

的荷包里,总是装满饼干、油炸饼。她的下颏老是在动。她的茫然的脸色和不安定的灰眼

睛,见了实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维尔猜谜,谜底都是猥亵下流的。又教我们许多急

口令,也都是下流话。

有一天,一个上年岁的师傅对她说:

“你这个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泼地用下流的小调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宝宝……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姑娘,她恐吓我,要同我胡闹,我很讨厌她。她见到我不高兴胡闹,

就益发纠缠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维尔帮她刷洗装克瓦斯和黄瓜的空桶,她对我们说:“小家

伙,我来教你们亲嘴好吗?”

“我亲得比你还好呢,”巴维尔笑着回答。我对她说,你要亲嘴,同你未婚夫去亲好

啦。我说得并不怎样温和,她发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亲热,他却翘尾巴;你

说,你算什么玩意儿。”

接着她又用指头做出威吓的样子说:

“瞧着吧,叫你记得这个。”

巴维尔帮着我,对她说: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这般胡闹,他会收拾你的。”

她的长满瘰疬的脸,现出轻蔑的神气:

“我不怕他。有我这样的嫁妆,能找到十个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寻欢作乐的时候。”

她就同巴维尔闹着玩。从此以后,我又多了这一个拚命说背后话的对头。

在铺子里愈来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书都读完了,鉴定家的议论和谈话,也不能吸引我

了,他们说来说去老是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讲起话来有声有

色,还能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想:狐单而又爱报复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许就是

这个样子。

但是,当我把别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这个老头讲的时候,他总是挺高兴地听

着我说完,然后把我所说的告诉掌柜,掌柜听了不是难堪地嘲笑我,就是愤怒地叱责我。

有一天,我对老头说,他所说的话,有时我曾经记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经抄摘各

种诗句和警句。鉴定家大为吃惊,急忙走到我身边,不安地问:“这是干什么?小孩子,这

不行呀。为了记住吗?不,不能这么干。你真会闹新花样。你把记了的交给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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