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1)

“把你妈找来。”

我就跑到外祖母那里去。她赞成我的行动,便说服外祖父,到职业局替我领了居民证,

亲自同我一起到轮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们一眼,说。“跟我来。”

他带我到后舱。那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着粗大

的纸烟。食堂管事把我推给他:

“洗碗的。”

说完,立刻跑开了。厨师鼻子里哼了一声,掀一掀黑胡子,望着管事的背影说:

“光贪便宜,不管什么样的家伙都要……”

他生气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的脑袋,瞪着暗色的眼睛,梗着脖子绷着脸,大声说:

“你是什么人?”

我很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他穿着一身白衣服,看去依然很肮脏,指头上长着毛,大耳

朵里也突出几根长毛。

“我饿了,”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狰狞的脸立刻变成笑呵呵的了。厚厚的、晒红了的两腮,直拉到耳

根,露出粗大的马牙,胡子软软地向下垂着。样子变得象一个和善的胖妇人。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儿泼到船外边,重新倒了一杯,又拿一整个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

截香肠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没有爹妈?会不会偷东西?唔,别担心,这里的人全是贼,他们会把你教会

的!”

他说话简直跟狗叫一样。他那张剃得发青的大肥脸上,鼻子四周跟网纹一样布满红筋,

肿胖的红鼻头挂到胡子上边,下唇沉重地不高兴地撇着,口角上叼着一支烟卷,冒着青烟。

他显然是刚洗过了澡——身上发出桦树条和胡椒酒的气味,太阳x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

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卢布纸币塞在我的手里:

“拿去买两条长围裙,不不,等一等,还是我去买!”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摇晃着

笨重的身体,象熊一样一步一蹭地踏着甲板走了。

……夜,皎洁的月亮渐渐移向轮船左边的草场上空。一条古老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

带着一道白条,轮叶拨动着银色的水面,悠悠地不平稳地行驶着。黑魆魆的河岸,迎着船身

悄悄地掠过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里。岸上,房屋的窗里,透出红艳艳的灯光,村子里飘来

唱歌的声音,望见姑娘们在跳圆舞。她们那“阿依,柳里”的和唱声,听起来和赞美诗中的

“阿利路亚”一个样……

轮船的后面,一条长缆索拖着一只驳船,船身也涂着棕红色。驳船甲板上装着铁笼子,

里边是判处流刑和苦役的囚徒。舱头上,哨兵的枪刺象烛火一样闪光。暗蓝色的天空照耀着

星辰的光辉。驳船上人声静寂,洒满月光。漆黑的铁栅栏里,模糊地露出滚圆的灰点。这是

囚徒们在眺望伏尔加。水波荡漾有声,象低泣,也象窃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样,也象教

堂一样发出浓烈的油脂香。

我看见这条驳船,就记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记起母亲严肃的脸,和

把我带进这个有趣的、但也艰苦的人生中、带进人间来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觉得一

切讨厌的和苦恼的事都离我而去,变成了有趣的和快乐的了,人们都变得好起来,变得更可

爱了……

这美丽的夜色,这驳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动,差点儿掉下泪来。驳船象一口棺材,在浩

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静寂中,简直是一种多余的东西。河岸的不匀称的线条,

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我想做一个善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

人。

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觉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我

们的轮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并没有要紧事务的人,才聚集

在我们的船上,他们一天到晚,尽吃、尽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脏。我的职务

就是洗盘子,洗碟子,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起,几乎直到半夜,都忙着干这活儿。下午二

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较少些。——这时候,旅客们已经吃过东西,在休

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于是,餐室里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闲。近舱

口的桌子上,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头等舱茶房谢尔

盖那些人,都在喝茶。谢尔盖是个高颧骨、麻子脸的驼子,长着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

凡内奇露出发青的腐朽的牙齿,跟哭一样地笑着,谈着猥亵的话。谢尔盖活象一只青蛙,把

大嘴巴扯到耳根,马克西姆睁着一对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严峻的眼睛,望着他们,沉着脸不

吭气儿。

“亚细亚人!莫尔德瓦人!”厨师有时也大声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肥胖的秃头雅科夫·伊凡内奇老是讲女人,而且讲得不堪入耳。他那

张没有表情的脸,长满暗青色的瘢块,一边脸上,有一颗长着红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这些

毛,弄成一枚针似的。当船上来了轻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个叫化子一样,唯唯诺诺在

一旁侍候,说话时又柔和又可怜,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样的口沫,他伸出不干净的舌尖迅速

舔去。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头肥脑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动情,”他教谢尔盖跟马克西姆说。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两个,鼓起两

腮,红热着脸,出神地听着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大声说。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来!”

他跑到自己的舱室里,塞给我一本皮面精装的小书,然后躺在靠冷气房墙边的帆布吊床

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交通畅通无阻,会员们有了这条坦途,能使

自己从普罗芳和恶德中解脱……’,”斯穆雷点起烟卷,吐出一口青烟,生气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写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纯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没说。”

“那就是说女人的胸部……呸,这帮y荡的家伙。”

他合上眼,两手垫在脑后躺着,烟卷叼在嘴角上,稍稍冒着烟,他用舌尖一拨,大吸一

阵,弄得胸口呼呼作声,一张大胖脸沉进烟雾中去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停下不念,把

这本讨厌的书翻着瞧瞧。真是一本讨厌的书,使人瞅着作呕。

可是他沙着嗓子嚷了:

“念呀!”“大师父回答道:你瞧,我的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写着是苏韦里扬呀。”

“是吗,真见鬼!底下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会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把厚厚的蓝书

翻弄了一阵,便把书塞进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着很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

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此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

没头没尾的书。

有时候,厨师我把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把书名报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叱骂着说:

“胡编乱杂,这些混帐东西……他们象在打人的耳光,为什么要打,却不明白。格尔瓦

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

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

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

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

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

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

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

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啊,那边的岸上出现一

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戏水。象黄绸带子一样的沙地上,走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

远远地,从河中心望去,一切都显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又小巧,又斑斓。我

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

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

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

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

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

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

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

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y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

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

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

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

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

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

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

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

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

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

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

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

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

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

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

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

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

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

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

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

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r汤的r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

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

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

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

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

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

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

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

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

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

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

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

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

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

r,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

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

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

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p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

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

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

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

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

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

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

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y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

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

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

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

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

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

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

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

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

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

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

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

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

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

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y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

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

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

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

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

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

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

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

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

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迈着有弹性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

木柴,抬到锅炉舱跟前。

“啊嗨……嗯!”

这么大声喊着,然后就投进一个暗黑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动手摸乃子,捏大腿,女的尖声叫唤,向男人唾

吐。回去的时候,用空抬架打着,防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时都瞧

见,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木柴的码头上,情形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老头子。在这船上已经呆了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

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发生什么,好似统统都明白。

天亮起来了,比码头高一点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松林。一帮女人向山上树林边走

去,笑着,唱着带低音的歌。她们都背着长长的抬架,望去象一队兵。

我很想哭。泪在我的胸口,心好象在那里面煮着,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来太难为情,我就帮水手布利亚欣洗甲板。

这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汉子,整个身子显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

着那双小眼睛。

“我的真姓,并不是布利亚欣而是姓……你可知道,这是因我娘过的是y荡生活。还有

一个姐姐,也一样。唉,她们两个人都遭了同样的命运。嗨,朋友,对我们,命运是一只铁

锚;你要往那儿去……可是……办不到……”

现在他一边拿拖布擦甲板,一边轻声对我说:

“你看见没有,他们怎样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一样发火的!老

弟,我看不惯这一套,我讨厌。我如果生来是一个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自

杀,可以向基督保证!……人本来一点自由都没有,可是还有人用火烧你!我告诉你说吧,

那些阉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呢。你听说过阉人没有?这种人真聪明,想得妙,把一切无关

紧要的事儿一古脑儿抛开,只为上帝服务,一个心念……”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因为甲板上满是水,她高高地提起了裙子。她总是起得很

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脸是那样严肃,那样诚朴……我真想跟着她上去,从心底里发出

请求来:

“对我谈点什么吧,对我谈点什么吧!……”

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就画了一个十字说:俄国十八世纪末产生的一个宗教

狂热的派别,主张摆脱“世俗生活”,宣传用阉割的办法来“拯救灵魂”。后因伤害人身而

被禁。

“好,船又开了……”

船到萨拉普尔,马克西姆上岸去了。他没有向谁打招呼,不声不响,严肃而平静地走

了。那个喜眉笑眼的妇人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那个姑娘。她无精打采,眼睑红肿。谢尔

盖在船长室门口跪了好久,吻着门上的板,用额头在这板上碰着,叫唤着说:“饶恕我吧,

并不是我的过错!这是马克西姆……”水手,茶房跟一些乘客,都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却鼓

励他:“去吧,去吧,会原谅你的!”

船长把他撵开,还踢了一脚,谢尔盖摔了一个跟斗。虽然如此,船长还是饶恕了他。谢

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起来,象狗一般讨好地看着别人的眼色,端着托盘送茶水去了。

从岸上雇来了一个当过兵的维亚特省人,补马克西姆的缺。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小

脑袋,红眼睛。厨师的助手马上叫他去杀j。那当兵的杀了两只,其余的,都放出到甲板

上。乘客开始捉捕,有三只飞到船栏外边去了。那当兵的就坐在厨房旁边木柴堆上,伤心地

哭起来。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诧异地问他。“难道当兵的也会哭吗?”

“我是后方的卫戍兵呀,”那当兵的轻轻说。

这一哭他倒了霉,三十分钟之后,船上所有的人,统统大笑起来,人们跑到他身边,直

盯着他,问:“是这一个吗?”

于是,便侮辱地荒唐地笑得直打哆嗦。

当兵的起初没看见人,没听见笑声。他用旧印花布衬衫的袖口抹掉脸上的眼泪,仿佛要

把眼泪藏到袖子里去。可是没多一会儿,他那红眼睛里又充满了怒气,用喜鹊一般快口的维

亚特话开口了:“干啥用牯牛大的眼睛瞧我?唔,我要把你们撕成碎块……”这腔调使大家

更加乐起来了。有的拿指头去戳他,有的扯他的衬衫,有的拉他围裙,简直把他当成一头山

羊捉弄。一直捉弄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不知哪个把泡过的柠檬皮套在木勺柄上,吊在

他背后围裙带上。那当兵的一走动,木勺就在他后边左右摆动起来,引得大家哄声大笑。可

是他,就跟一只落进笼子的老鼠一般奔忙着,不明白是什么引得大家发笑。

斯穆雷不作声,板着脸注视着他。厨师这种脸色有点象女人。

我同情起这当兵的来,便问厨师:

“我把木勺子的事告诉他可以吗?”

他默默点头。

我把大家笑他的原因告诉他,他马上摸到木勺,揪下来扔到地上,拿脚踏碎了。突然,

两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们就扭打起来;这使看客们大为满意,马上把我们围祝斯穆雷推开大

家把我们拉开了。先拧我的耳朵,又拧住当兵的耳朵。大家见那小个子在厨师手底下晃脑

袋,乱跳乱蹦,就乐开了,有喝彩的,有吹唿哨的,有顿脚的,统统笑倒了。

“卫戍兵万岁!用脑袋撞厨师的肚子呀!”

瞧着那班家伙这种野蛮的快乐,我恨不得闯向他们,拿块劈柴向他们劈头盖脑打过去。

斯穆雷放了那当兵的,把两手叠在背后,摆着一条胖猪似的架势,竖起胡子走向那些看

客,气冲冲地露出怕人的牙齿:“各就各位——开步走!亚细亚人……”那当兵的又向我冲

过来。可是斯穆雷一只手把他抱住,拖到抽水机那边,动手抽水,把他那瘦小的身子象玩一

个布娃娃似地旋转着,拿水冲他的头。

水手、水手长、大副都跑上来了,马上,人又挤了一大堆。比谁都高一头的食堂管事,

也象平常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

当兵的坐在厨房边木柴堆上,两手发着抖,脱去靴子,动手绞干裹腿带。裹腿带其实并

没有湿,可是他的稀疏的头发却滴着水珠。这又使看客们乐起来了。

“反正,”当兵的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我要打死这小鬼!”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对大副不知说了些什么。水手们赶着看客,当大家都走散

了的时候,厨师就问当兵的:“拿你怎么办呢?”

当兵的用狠毒的眼光瞅着我,身子古怪地发着抖,没有回答问话。

“立——正,好吵闹的家伙!”斯穆雷说。

当兵的回答了:

“不,这又不是在连队里。”

我看见,厨师有点羞恼了。胖胖的脸颊瘪了一瘪;他呸的吐了一口口水,就带我走开

了。我虽然糊里糊涂跟着他走,但还连连回头望那当兵的。斯穆雷纳闷地叨唠:“真象一个

活宝贝,啊?你看……”谢尔盖追上我们,不知为什么,悄悄地说:“那家伙想自杀呀!”

“在哪儿?”斯穆雷叫着,跑过去了。

当兵的正站在茶房舱室门口,两手捧着一把很大的刀子。

这把刀是用来砍j头、劈木柴的,钝得要命,刀口已缺得跟锯齿一样。茶房舱室前面围

住了许多人,在观望这个头发湿淋淋的可笑的小矮子。他那带翘鼻子的脸跟r冻一般颤动,

嘴吃力地张着,嘴唇发抖,咆哮道:“你们欺侮人……你们欺侮人……”我不知跳在一个什

么东西的顶上,越过大家头顶看见很多的脸。大家都嘻着脸,互相谈论:“你瞧,你

瞧……”他用干枯的孩子一般的手,把拖出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去。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仪

表可敬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打算要自杀,可是还在心疼裤子……”大家笑得更响。很明

显,没有人当他真会自杀。我也觉得他不会真自杀。可是斯穆雷向他投了一眼,就挺着肚子

把别人挤开,嘴里吆喝着:“滚开,混蛋!”

他一下把很多人都叫作混蛋,闯到挤成一堆的人群跟前,冲着他们叫:“散开,混蛋!”

这也是可笑的,然而似乎又是对的:今天从早上起,所有的人,好似变成了一个大混蛋。

他把人群赶散,跑到当兵的身边,伸出了手:“把刀子给我……”“给就给,”当兵的

把刀锋向外递过来,这么说。厨师把刀子交给我,推着当兵的走进舱里去:“躺下睡觉吧!

你怎么了,啊?”

当兵的在床上默然坐下。

“让他给你拿吃食和伏特加来,你喝伏特加吗?”

“能喝点儿……”

“只是,你可别碰他,跟你开玩笑的并不是他。听见了没有?我告诉你,并不是他

呀……”“可是为什么大家要折磨我呀?”当兵的低声问。

斯穆雷停了一刻,烦闷地说:

“我怎么知道呢?”

他带着我往厨房间走,嘴里还直嘟囔:

“看呀,真是欺侮起老实人来啦!这回你瞧见了吧!伙计,人欺人会欺疯的,会的……

跟臭虫一样,叮住你,就完了!不,臭虫哪比得上,简直比臭虫还凶……”我拿了面包、r

和伏特加到当兵的那儿去,他正坐在床上,身体前后摇晃着,跟女人般地呜咽低泣。我把盘

子放在桌上说:“吃呀……”“把门带上。”

“门带上就黑了。”

“带上吧!要不然他们又会找来……”

我走了。我讨厌这当兵的,他不能引起我对他的同情和怜悯。我很不安,——外祖母屡

次教导我说:“你要关心别人。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很艰难……”“拿去了吗?”厨师

问我,“他在那里干什么呢?”

“在哭。”

“唉……窝囊废!他算个什么当兵的?”

“我一点儿也不可怜他。”

“什么?你说什么?”

“应该关心人……”

斯穆雷拉着我的胳臂,拽到他身边,恳切地说:“不能勉强去怜惜人,但是说谎也不

好;懂了没有?你要有点出息,要知道自己……”说着,把我推开,y沉地补充了一句:

“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给你,抽支烟吧……”乘客们捉弄那个当兵的,瞧见斯穆雷拧他耳

朵时哈哈大笑。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侮辱人和欺侮人的感觉,他们的行为使我

很不平静,感到深深的忧郁。为什么这种讨厌的事情,这种痛心的事情,会使他们感到快乐

呢?什么东西逗得他们这样高兴呢?

看吧,他们又坐在那低低的篷帐底下,躺的躺,喝的喝,吃的吃,打牌的打牌,亲亲切

切,正正经经谈着话,瞧着河面的流水。简直好象一个钟头前吹唿哨、张威助势的并不是他

们。他们又跟平常一样安静、慵懒。他们一天到晚,跟游荡的太阳光中的小虫和尘埃一样,

在船上荡来荡去。每到一个码头,就有十来个人一伙儿,拥上跳板,一边画十字,一边走上

码头去。从码头上,也有差不多数目的人,迎着他们跑过来。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裹和旅

行箱,把背脊压得弯弯的,连穿着的衣服?